程子尧来得很快,两日不见,他依旧清癯从容,半点没有为悬案焦头烂额的情态。
“看来,程大人已对案子成竹在胸。”沈沉碧道。
程沂苦笑一声:“哪里来的竹子,不过是今早另有一桩案子,缓解了茶楼失火案的燃眉之急罢了。”
“什么案子?”
程沂抬起微垂的眼,一字一顿,“北都、灭门案。”
他观摩着宝德郡主的神情。
“灭门?灭的谁家?和茶楼失火又有什么关系?”
恰到好处的意外。
“郡主不知道吗?灭门案的凶手是尹真。”
沈沉碧一顿:“谁?”
“福全班,班主,尹真。”
程沂的面色有些不太好看,全城抓捕的嫌犯竟能在密不透风的巡查下大开杀戒,无异于往官府脸上狠狠地抽巴掌。
原本文合帝率百官恭迎国师,他也该去的,谁料昨日京兆府一本奏折参上去,状告他玩忽职守,令在逃嫌犯又做下一桩惨无人道的血案。
京兆府尹此人,文章不如何,为官也不如何,唯独告状推诿,一等一的厉害。
千秋殿上,他舌灿莲花,痛心疾首,竭力描述着现场的惨状,只差没将现场搬过来了,文弱胆小些的官员无一不掩袖作呕。
文合帝震怒,尤其当京兆府尹呈上一封血书。
血书被当众甩在程沂的脸上,文合帝勒令他今日不必随行,赶在祭天大典前缉拿尹真才是正经事。
宫中起宴款待国师,他却要苦哈哈地为两桩血案负责,实在是……
茶点在沈沉碧指尖转了一圈,她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我确实不知,劳烦程大人详细说说。”
“尹真屠的那两户人家,一家姓李,是户部的五品员外郎,而另一家,姓赵,在城东做药材生意。”程沂道,“他分别在两处现场留下血书半封,李家先遭的难,血书上写‘杀人者尹真’,赵家的后半句为……”
他及时顿住,谨慎道:“求见宝德郡主。”
京兆府尹为官糊涂,为推诿责任,不等与他商量便自行上奏文合帝,但也不算全然没有脑子。他在千秋殿上只呈上了上半封血书,另外那半封,是下朝后私底下给他的。
程沂核实过字迹后才敢在沈沉碧面前提这桩事。
“陛下并不知此事,臣实在为难,郡主可有高见?”
“若非天大的仇恨,谁会做灭门这种力气活。”沈沉碧接过拓印的血书,漫不经心底看着,“他们两家怎么招惹上了尹真?”
“臣查过两家人的过往,目前尚未有眉目,”程沂介绍道,“李员外虽只是户部的员外郎,但他娶的是礼部尚书家的小姐。他与妻子琴瑟和鸣,街坊都说他是善人,夫妻二人时常在府前施粥,并未听说他与什么人结过仇。”
“赵家的名声不好些,赵掌柜发迹前,是城东出了名的地痞流氓,曾因盗窃入狱。他的妹妹,是晋国公府的贵妾,也就是……苏小公子的生母。”
说到这里,程沂皱起了眉。
赵家掌柜背靠国公府,从地痞流氓摇身为一方富户,而李员外,他在成家前也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平头百姓。
一个富户,一个员外,背后牵扯的竟是朝中大员。
“礼部尚书昨日告假,倒是国公一切如常。”
又一块烫手的山芋。
程沂叹息。
“郡主,这两桩案子互相勾连,迟早要走到并案这一步。”
连环案合并调查,当中少不得人手调动。为安抚晋国公与礼部尚书,或许文合帝会安排更中立的官员来调查此案,而他们自己,必然会安插信赖的官员,既为督查,也为扶持党羽,届时案情告破,少不得各领功劳。
郡主作为被尹真指认的人,会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沈沉碧收回端详血书的视线:“那便并案,没什么不好。”
程沂微怔:“郡主的意思……”
沈沉碧无甚情绪地翘了一下嘴角,没有回答。
从茶楼案到如今的灭门案,她早已身在局中。希夷死缠烂打,朝中众臣等待着她被两桩命案拖下水,好瓜分她手里的权力,再一味躲懒,她只会陷入更绝望的被动。
今日召见程沂,本就抱有利用他暗中操作案情的心思,未成想瞌睡来了送枕头,并案的苗头一出,她刚好入局。
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能为她所用。
“程沂,你好像很焦虑?”
被看穿了?
程沂愕然。
他与郡主同为陛下办事,多少算得上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一旦并案,不仅郡主,他自己也会面临因办案不力而降职查处的危机。
为此,就算今日郡主不召见他,来日他也是要拜会郡主的。
短暂的沉默后,程沂咬紧牙关,豁出去般:“臣相信,郡主的心境跟臣是一样的。”
“不一样,”沈沉碧调笑,“我有破局之法,而你,要求我救你。”
程沂猛然抬眼。
上首的少年郡主已有与陛下不相上下的压迫感,温和的笑容背后,是不见底的深渊。
他后知后觉,当他打出尹真血书这张牌,走入末路的不是郡主,而是他自己。
她根本不受胁迫!因为她有破案的底气,她知道的远比案子呈现的要多得多!
而他,将从点破郡主危机、能够与她合作的人,成为必须恳求她回护一二的棋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郡主愿意召见他,这意味着,他对郡主而言,还有利用的价值。
虽说不求高官厚禄,但为官五载,他已没有回头路,一朝失势,便会成为国公一党痛打的落水狗。
他不愿如此。
后背冒出了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看来,程大人不是很想要这顶乌纱帽啊。”沈沉碧幽幽道。
程沂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她在报复他先前利用她进入福全班小院。
撩起衣摆,他利落地跪下去:“臣愚钝,还请郡主指点。”
沈沉碧开心了。
“太子皇兄一度担忧你的仕途无法长远,但我想,他对你的了解,还不够。”
虽然迟钝了些,在她面前露了怯,但看得出来,他不是什么只懂查案的实心人。
她喜欢程沂这种聪明得刚刚好的人。
“郡主说笑了。”
“何时进宫陈情?”
程沂很快了然:“随时。”
沈沉碧点了点拓印的血书,沉思片刻,敲定:“明日吧。”
送走程沂,她回到小书阁,桌上信笺墨迹已然干透,她将纸团了,重新拟。
青鸾卫最近在追查赵延世与尹真的下落,但几人都如人间蒸般,丁点痕迹都寻不到。
先把人撤回来吧,程沂不可尽信,她需要更完善的案情资料。
放飞信鸽,沈沉碧重新坐到桌案前。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劳心劳力,这副身子实在吃不消。
好好的三日休假又泡汤了,她不由得愁苦地叹口气。
成亲找她,杀人也找她。一个两个,都当她是许愿池里的王八吗?
女使上前为她揉捏发胀的太阳穴。
“踯躅还没回来吗?”她随口问道。
女使摇头:“容毓姑姑打发人来说,萧大公子差人回话,大姑娘情况有些不好,劳请踯躅再看顾一日。”
“还是不好吗?”沈沉碧略感忧虑。
萧时薇面临的危险是生魂不稳,怕被不长眼的鬼差勾了去,若闻眠与踯躅能顺利震慑冥府,照理她应当无虞才是。
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
“罢了,我明日就进宫,用不着他们。让踯躅安心照料时薇,一切以她为先。”
女使应道:“已经同伯府来传话的嬷嬷说了,萧大姑娘身子要紧。”
沈沉碧颔首,又觉得心烦意乱,索性吩咐进宫的事宜,好分分神。
回京后,她还没有拜见过皇伯父与皇伯母,此番进宫,慧敏皇后一定会留她小住。
宫中一应事物都不缺,女使们要准备的,左不过是些送给各宫的礼物。
早前容毓姑姑替她送过一回,都是从南郡带来的玩意。明日正式拜见,郑重些,要另外再备。
“贵妃有孕,换个别的给她吧。”
“你要进宫?”司魇伏在窗沿上,歪着头问她,也不知何时回来的。
沈沉碧抽空瞥他一眼。
木质面具妥妥当当地扣在脸上,兽耳上缀着的铃铛完好无损,看来沈瑜与暗卫们连他的衣角都没有摸到。
“阿玉呢?”
司魇耸肩:“半路遇上章家那个小少仙,喝酒去了。”
“你就让他们去了?”
“嗯哼。”
沈沉碧头更痛了:“章星茂人称半杯倒,醉了就发疯。”
那人乃她所见酒品最差没有之一!
酒量浅不可怕,发酒疯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章星茂喝酒,灌酒的还是沈瑜。
“他们在哪喝?”
“邀月楼,段丫头那。”
那是国师巡城会经过的地方。
怕什么来什么,沈沉碧挤出一丝狰狞的笑:“非、常、好。”
等她和司魇赶到现场的时候,场面濒临失控。
国师仪仗被截停在大道中央,少年剑修拎着半醉的公主殿下,目光澄净,横剑指向垂着帘帐的车架:“就他吗?”
“对对对,就他!把他面具打下来,我认你是这个!”
沈瑜含糊不清地举起一根大拇指,越说越兴奋。
“你哥喝醉了敢打我爹,章星茂,你喝醉了敢打国师吗?”
沈沉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