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情况,早在八年前就发生过。
那个时候,沈瑜撺掇的是章星茂的兄长,章星允。
除夕夜宴,他将被小公主一坛子酒撂倒,撺掇着去与文合帝翻小半年前误罚她抄经书的旧账。
身为十二卫之一虎贲卫的中郎将,章星茂随军调任东宫,他随太子沈璋一道来,沈璋对沈瑜好得没话讲,什么都依她,连哄着近卫犯戒这种事,也睁只眼闭只眼。
或许连他都没有想到,章星允是半杯倒的倒霉体质。
后果自然是八岁的沈瑜驾驶着章星允把文合帝揍到绕柱走。
场面堪称惊悚。
那时沈沉碧病得严重,无法参加宫宴,夜里,闯了祸的沈瑜偷偷钻她被窝,将报复皇帝爹这件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然后被发现动静的嬷嬷拎出去受罚。
很显然,八年前那顿手心板子没让沈瑜长记性,反而遗祸到今日,使她惦记上章星茂与他哥一脉相承的使用方法。
沈沉碧可以肯定,沈瑜是故意的。
——哪有半醉的酒鬼眼珠子还滴溜滴溜乱转的!
“要我把这两只小兔崽子拎回来吗?”司魇兴致勃勃。
面对罕见的热闹,他向来喜好添乱。
沈沉碧看着马车外的情景,无言地摇了摇头。
若早来一步,倒可以在章星茂拔剑前把人拖回来,但眼下……还有什么必要吗?
国师下山三日,没一日清闲。
巡城赐福、坐道解惑、登高祈天,每一日都万人空巷。
游街是件体力活,夜里宫中还有接风宴,时间赶任务重,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错,礼部与十二卫并兵马司盯得死紧,像今天这样找国师茬的,沈瑜与章星茂还是三百年来的头一个。
人头攒动的长街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五花八门的声音,唏嘘的、惊叹的、愤而指责的……乱成了一锅粥。
沈沉碧的视线划向国师的车驾。
文合帝也在里头,但他无法在这个时候喝止沈瑜。
——象征安稳平定的公主,怎么能是挑起事端的人?
他出面,无论能否阻止沈瑜,都对他们父女没有任何好处。
也自然不能让护卫将人叉下去的。
首先,一个是公主,一个是侯府子弟。
其次,章星茂实力不俗。
那就只剩下国师了。
章星茂还穿着师门的法袍,处理不慎,便会升级成大梁与仙门的矛盾。
都说国师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沈沉碧倒很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修长的手掀起车帘的一角,乌色冕服展露在世人面前,不知谁率先发出一声尖叫,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激动人声。
“疯狂的信众。”司魇啧啧两声,“我在榴火族都没这待遇。”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懒散的语气变得肃穆。
鼎沸的喧嚣里,有风拂灵台。
少年剑修的战意在片刻的凝滞后,竟更澎湃地迸发出来。
然而,他放下了剑。
车帘也放下了。
“问令师安。”国师嗓音飘渺,无喜无悲。
“章星茂?”沈瑜疑惑地抬起头。
少年扣住她的手腕,带着她让出一条道。
队伍前行,车轮从他们面前辗过。
章星茂长久地注视着,神色复杂。
司魇微眯起眼,他想,这里除了他,应该没有人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传说中的国师,很有几分本事呢。
“剑谱……”沈沉碧无意识地呢喃。
司魇猝然回首:“你知道?”
得到的回应却是剧烈的咳嗽。
喉腔充斥甜腥的铁锈味,沈沉碧握住手帕,藏下那抹红。
她的头更痛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要冲破樊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国师点化章星茂的风也吹拂到她,莫名地,竟通晓了一些从未了解过的事情。
章星茂的剑是沧云天的剑,沧云剑谱是天底下最好的剑谱,但在三百年前,有人同沧云天的掌教说,剑谱有缺。
“待时机到来,用整个沧云天,来换这场机缘吧。”
不辨男女的声音在识海中一遍遍回荡,她难耐地阖目。
“喂,你……”
司魇蹲在她身前,沈沉碧猛然扣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到跟前。
兽耳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走远的车驾里,国师似有所察,微偏过头。
“怎么?”文合帝疑问。
国师垂眸摩挲膝上的偶人,不答,唯独半副鎏金面具下,微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情绪。
“喂喂喂男女授受不亲……”司魇吱哇乱叫,拼命拢住领口的布料,一副被强迫的良家男模样。
见鬼,这病歪歪的小郡主哪来这么大力气,他都被拖到她膝盖上了!
沈沉碧俯下身,咬牙道:“我今夜就要见到大梦三千。”
“你疯了吗!”司魇失声,“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她当是街边最廉价的香料吗?大梦三千的原料要从族中调配,来回的时间也要算的嘛,三天已经是极限了。
“我不管,拿了我的钱,就都去给我想办法!”
“不是,你冷……”
尘土飞扬,司魇呛了一头一脸,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一屁股墩摔在街边。
“……静、点,呸呸呸!”
他要气死了,想他堂堂圣兽,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
沈沉碧、居然、敢、把他踹下车!
知道他是谁吗!知道他义父义母们是谁吗!
司魇磨着牙爬起身,拍拍衣摆上的尘,转脸便与抱着画匣的年轻书生打了个照面。
“多日不见,看来圣兽大人吃了不少苦头。”
他微笑着,司魇却慢慢皱紧眉头:“是你。”
书生望着远去的马车,以异常熟稔与亲昵的口吻道:“她有时很任性,总叫人为难。”
他转向司魇:“大梦三千……或许我能救个急。”
*
回到揽芷院,迎接沈沉碧的是踯躅尤为灿烂的笑脸。
“郡主郡主,快看谁来了!”
雀跃的女使,蹦蹦跳跳着就往沈沉碧跟前窜。但在看到沈沉碧的脸色后,她生生止住笑:“郡、郡主……”
她接住沈沉碧搭来的手,手帕上那抹红刺痛了双眼,她忙抢过揉成一团,塞进自己的袖子里。
“谁来了?”
沈沉碧顺着她的话随口接毕,转入长廊,抬眸便见蓊郁繁花中的女子。
萧时薇站起身,朝她深重地一点头。
她气色不是很好,又穿得素净,两人站在院里,活脱脱同病相怜的姐妹花。
沈沉碧有些想笑,偏先岔了气,只能歪过头去咳嗽。
“你怎么来了?踯躅同我告假,还以为你要再将养些时日。”
“没什么大碍,怕躺久了真生病,心里记挂着要紧事,想来看看你。”萧时薇拉住她的手,叹息着苦笑,“本想问你好不好,但你这副模样,倒不必问了。”
她歉疚道:“是我连累你。”
沈沉碧摸了摸她素银的发簪,只道:“进去坐吧。”
她与她之间,说不好谁连累谁,左不过时也命也。
领着萧时薇进小书阁,满楼的书,眉间带愁的姑娘总算展了三分颜。
“你这里的书画似乎多了不少。”
“都是父王那儿放不下的,才拨来我这装点门面,你若有喜欢的,带回去打发时间也好。”
萧时薇笑笑:“不怕你笑话,现在看这些孤本古籍,倒没有从前那般喜爱了。经此一劫,我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阿满,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沈沉碧敛容,示意她继续。
萧时薇斟酌道:“那位高娘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沈沉碧蹙了下眉,所幸她没有执着于答案,自顾往下说道:“你知道吗?她消失后,我的脑子里多了很多不属于我的东西。”
“……经商什么的。”
萧时薇的声音越来越小,面上困惑越来越多。
“我从未关心过这些,但一觉醒来,竟似乎对米价盐价等等如数家珍,以及一些……行军打仗的事情。”萧时薇紧张问道,“阿满,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沈沉碧面色微凝。
希夷这一族太过神秘,也许这世间只有前世的她才是最了解他们。可惜,只是前世,现在的她无法为萧时薇解惑。
“你怎么会来问我?”她抓住疑点。
“这段时日,高娘子所做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毕竟是我的身体,我的眼睛。”萧时薇顿了顿,补充道,“阿满,你不用担心,我会保守希夷的秘密,不叫你为难。”
沈沉碧垂眸,萧时薇的手握着她的,微微暖,如她这个人。
她们几个女孩在一处长大,总少不了被长辈们比较。皇伯母曾说,沈瑜没心眼,而她心眼又太多,论守成,还得是最识大体、知进退的时薇。
这就是即便立场敏感,皇伯母也属意她做太子妃的原因。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沉碧道。
“我知道,但再亲密的人,也会日久生嫌隙,总要把话说开了才好。”
沈沉碧心尖一颤,缓缓回握住她的手。
“时薇,对不住,我现在还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但我相信一句话——一切发生,皆有利于我。福祸本相依,若你觉得高莹留给你的经验有用,那便用它,反之,则忘记,权当是一场噩梦,既已醒来,就不必回想了。希夷一事,总归有我。”
“是这个理。”萧时薇轻叹,“高娘子初心不好,害了许多人,但她对我,到底留了几分情面。她赠与我的,无论是否出于自愿,对我而言都如灌顶的醍醐。”
她慢慢道:“从前,我知晓皇后娘娘的心意,即便畏惧太子殿下,也会依从娘娘的培养,将自己视作辅佐他的妻子。但如今,也算是了悟,我不愿嫁给不爱的人,不愿局囿于宫墙,也不愿做天下女子的典范,成为被人摆布的棋子。高娘子行差踏错,终局潦倒,我不能步她后尘。”
旁观了高莹的一生,她很难去评判什么。大梦归来,便想着,既然是她的转世,就带着她的那份执愿,活得更精彩一些罢。
“阿满,你不要笑话我。”萧时薇有些踌躇。
“怎会?我与阿玉都认为,身为第一才女的你,不该成为东宫里最华美的花樽。”沈沉碧微笑,“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需要我在皇伯母面前为你说上两句吗?”
萧时薇摇头:“总要先做出些什么来。有了底气,才好谈判,不是吗?”
沈沉碧颔首,深以为然。
萧时薇松开她的手,用更加郑重的神情与语气,道:“阿满,你需要军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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