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点燃的烛火照亮沈沉碧蹙紧的眉头,黑沉沉的眼底泼进了火光。
国师口谕。
一个远比陛下口谕还要郑重百倍的存在,三百年来,只出现过两次。
一次为预言乌梦江妖祸。
一次为斩佞臣、清君侧、换朝纲。
没底的不安在书阁中蔓延开来,沈沉碧松了松攥紧的裙边,用尽量平稳的语气问道:“什么事?”
“柳大监亲自传旨,郡主去看看吧。”
天尚未擦黑,书阁的烛火已压过霞辉,柳溯影那张和团团的脸从暗色里转进来,分辨不出喜怒。
沈沉碧迟疑片刻,起身迎上去。
“给郡主请安,国师口谕,请安平殿下、郡主与章二公子入宫赴宴。”
“赴宴?”沈瑜再也坐不住,跳了起来。
搞什么鬼,点燃的鞭炮塞怀里,以为要炸了,结果压根没火药,唬人呢!
“往年并无此例,大监可知为何?”沈沉碧问道。
“国师的心思谁敢猜,几位入宫便知。”
“但他……”沈沉碧侧头看向地上的章星茂。
柳大监连眼角的笑纹都没有变:“抬进宫便是,郡主不必忧虑。”
马车与仪仗都在府门外,这个时辰,大抵已经开宴,换朝服和宫装显然来不及,女使们七手八脚地替三位主子整理了仪容,将人送上车。
临走前,萧时薇同沈沉碧道:“我明日便去寻焚琴斋,若有消息,即刻差人告知。”
“劳你费心。”
国师突如其来的兴致,扰乱了沈沉碧的计划,马车的辘辘声中,她不由得重新盘算。
相比她的警惕,沈瑜显然没心没肺多了。她把玩着软靠上的流苏,有一搭没一搭地招惹沈沉碧同她聊天。
“阿满,你说父王会不会看在国师的面子上,不罚我当街发酒疯?”
“阿满,国师为什么召见我呢?该不会记仇吧,但我也没有伤害到他呀……”
“阿满,我待会是不是要好好表现,比如说,换身端庄典雅的衣服?”
“阿满……”
起初沈沉碧还能耐心答几句,后来眼见她越发不着调,忍无可忍,上手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巴。
但清静不过片刻,沈瑜又巴巴地凑过来,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阿满,你怎么就乖乖接旨了呢?”
沈沉碧手里有先斩后奏的天阙剑,是三百年前国师开山时用的神剑。国师殿建成后,神剑交由帝王代代传承,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
她看得出来,沈沉碧并不想进宫赴这场性质不明的接风宴。
那抗旨就好了呀,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反正天阙剑在手,即便是国师也不能发作。
那样的话,她也可以借机外宿,躲一躲父皇的雷霆之怒。
沈沉碧一眼看穿她的小九九,点住她的额头往外推了些,道:“今夜进宫,还是明日进宫,都没什么差别。我也很想知道,国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瑜感叹:“连国师这个方外人也要提防吗?你也太谨慎了。”
“不是谨慎……”话说一半,车马仪仗已到宫门外,沈沉碧不再多说,示意沈瑜先行下车。
如沈瑜所说,她应该先去皇后宫中换身衣裳,再与皇后一同入席。
柳大监妥帖地吩咐几个小黄门将章星茂送到某处宫苑,请太医看护。
宫门前散了一群人,寂冷的夜风吹过车上悬挂的铃铛,柳溯影的手僵停的车边,沈沉碧却迟迟没动作。
“大监,容我与红珠说几句话。”
柳溯影微顿,挽起为扶贵人下车而拍落的袖口,目光掠向宫墙的阴影处。
高壮的女子身穿软甲,手搭在佩剑的剑柄上,显然等候多时。
这人……是郡主早在出发前就急召她前来听令的吧。
柳溯影不动声色地将肩背压低了些,恭顺退开。
红珠翻身滑入马车。
沈沉碧长话短说:“四件事。”
“时薇要借焚琴斋之手找赵延世,收回我们的人手,由她去,保她无虞即可,无论她做什么,都不必阻拦。”
“顺便,随她跑一趟地下赌坊,看看能不能从焚琴斋那头撬出尹真的下落——最好赶在程沂之前。”
“再增派人手盯住国公府和伯府,尤其是国公府。”
王汀夺舍苏还雨这事没完,偏偏被太医院院正诊断为不孕的苏贵妃有了喜,苏还雨的娘舅家还被屠了满门。
喜丧各半,国公府多事之秋,苏永章那老狐狸定会借机生事。
“最后,”沈沉碧掀起车帘,暮霭沉沉,她轻叹了口气,“你亲自去一趟邀月楼。”
此番进宫,她不确定几时才能脱身,或许明日,也或许要等到祭天大典结束,段书羽和司魇,就只能拜托红珠了。
红珠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沈沉碧正了正发冠,起身下车。
迎风便是两声咳嗽,柳溯影忙将她扶上软轿。
郡主在南郡养病四年,听说身子骨已健壮不少,奈何回京后没一日省心,这人便是铁打的,也遭不住百般思虑与谋算。
他不敢耽搁,挥手示意徒弟赶紧去请太医随侍。
沈沉碧下轿时,宫宴还没开始,歌舞未献,只有琴师在角落里默然抚琴。
国师端坐上首,文合帝陪席,底下坐着四品以上的官员,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好的接风宴,愣像死了个人。
沈沉碧一路上殿,咳嗽声不止。
患病咳嗽本就身不由己,何况她今早出行便咳了血,回揽芷院吃完药才勉强撑住几分精神,本该早些歇下,偏方才又费了些心力……
在这庄严静默的场合,她放肆得叫人心惊。
起身行礼的百官偷眼看上首两位的反应——好嘛,皇帝都起身来迎了。
宝德郡主权势滔天,深得陛下倚重,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前几日听信“陛下禁足郡主,实为敲打震慑”一类谣言的官员们这会只觉凉意直往天灵盖蹿,诚惶诚恐地反思自郡主回京后,礼数是否周全。
“又发作了?”文合帝皱眉。
沈沉碧行过礼,方答道:“没有,早春寒凉,贪看园中景色,受了些风而已,让皇伯父担忧了。”
“回头叫太医瞧瞧。”文合帝挥手,示意柳溯影请她入席。
国师传召得仓促,礼部不好胡乱再加位次,请示过文合帝后,将留给太子的空位改成她的规制,但到底,逾矩了。
沈沉碧才刚抬脚,便听有人重哼一声。
“这恐怕不合适吧,太子不在,郡主不能越俎代庖啊。”
是晋国公。
老东西一如既往地能给她添堵。
沈沉碧心底轻嗤,自顾坐下后,才挑眉望向他。
端颐王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玉面郎君,王妃相貌更在他之上,沈沉碧无论挑哪一方的五官长,都容色天成,兼之长年抱病,为她笼烟般的眉眼多添几分脆弱,即便做出挑衅的神态,也很难让人勃然大怒。
但晋国公不是轻易被外表蛊惑的毛头小子,被她这般盯住,顿感心底发毛。
他想起线报中说,郡主在南郡收拾人时,没少使用这副无害皮囊,待人卸下心防,即刻翻脸。
他的眼神不自控地闪躲了一瞬。
沈沉碧呵笑,视线移向国师,意味一目了然。
说他多管闲事呢,人国师都没反对,他应激个什么劲。
苏永章碰了颗不软不硬的钉子,正噎得难受,沈沉碧却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国公爷怕是忘了,六年前,千秋殿议政,我坐着,你站着。”
连太子都站着。
再闹,老东西今晚就站着吃席。
“您老与其替皇兄计较,不如多操心府中事务,前两日才见过令郎,为博美人一笑,连老父亲的棺材本都挥霍了。弱冠之年,怎么还如此荒唐?”
沈沉碧明嘲暗贬,从老东西身上收回前两日在王汀那吃的瘪,过足了嘴瘾。
苏永章阴狠地剜她一眼,但顾忌场合,没发作。
沈沉碧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过想给四年未见的她一个下马威罢。
若她被唬住,推让位次,少不得混乱;若她回应不当,又免不了被言官拿去参她一本目无尊卑。
沈沉碧觉得无趣极了。
本就压抑的气氛被苏永章一搅合,越发死气沉沉,幸而慧敏皇后携沈瑜来得及时。
沈瑜为白日里的冒犯心虚,卯足了劲说恭维话,紧绷感被百官们会心一笑后的马屁冲淡。
礼官宣布开宴,沈瑜坐在皇后下首,朝她眨眨眼。
沈沉碧抿唇失笑。
不是第一次和沈瑜打配合,却是她回京后第一次公开露面。
逢她到场,宴无好宴。
果不其然,歌舞才过一轮,便有人重提十六年前国师破例为她出关这桩旧事。
“自从郡主回京,北都便怪事不断,依臣愚见,郡主辜负了国师的期待啊。”
这话带着醉酒后的调侃意味,却分明在说沈沉碧德不配位。
她不计较,就是默认北都命案与她相关,她是大梁的灾星;但一计较,就要被嘲讽全无风度了。
沈瑜拍案而起,呵斥道:“既然知道是愚见,还说出来惹人发笑。你是哪位大人,敢在这里口出狂言,脑袋不想要了?”
文合帝与皇后默契地低头喝酒,权当没听见,由她发作。
宝德行径嚣张招人恨不假,但更重要的是她手里的南郡富庶得叫人眼红。
六年前,南郡的税收一层层交上来,他们没少捞油水,可自打沈沉碧受封,快刀斩乱麻地拔除不少脏手,他们伤筋动骨,恨都要恨死了。
明知她不好惹,就是忍不住想找她的不痛快。万一呢,万一拿出她的错处呢……
沈沉碧示意宫女斟茶,琥珀色的茶汤注入青花茶盏,她端详着精致的纹样,好整以暇道:“那会我还小,不知道国师对我有什么期待。”
茶斟满,宫女退下。
沈沉碧站起身,将微烫的茶盏端在手中。
“但你提醒了我,国师救我,对母妃和我有恩,合该道谢。借今日的接风宴,我以茶代酒,敬国师一杯。”
茶盏稳稳当当地向着国师,推杯换盏的声响仿佛被什么术法粗暴地掐断了,连丝竹声都近乎湮灭。
国师如山巅的云和雪,从不独喝谁敬的酒。每年的接风宴国师都兴致寥寥,帝王率百官敬酒三巡,他老人家酒杯略一沾唇权当受礼,再坐不过盏茶功夫便提前离场。
郡主头回遏见国师,不知规矩,以为谁都要给她三分薄面吗?
已有官员互相交换讥嘲的刻薄眼神,等着看沈沉碧下不来台的窘迫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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