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底下的官员打什么眼神官司,沈沉碧心态都很稳,端着茶杯的手也很稳。
杯中茶汤没有泛起一丝涟漪,她从容地看向国师,根本不担心碰一鼻子灰后,该最后如何收场。
“既如此……”文合帝笑着打破诡异的沉寂。
却见始终不发一言的男人竟有了动作。
他不但斟满了酒,还站起了身。
“郡主平安便好,何必言谢。”
他郑重其事,双手举杯,袖袍垂顺地落下来,全然没有高位者的姿态,竟像是……他敬她。
沈沉碧微怔。
她存心试探国师的态度,却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倒扣酒杯展示诚意,并略抬手,示意她请便。
殿中明烛辉映满堂奇珍,折射出的璀璨华光落在他的脸上。鎏金面具做得精巧,眉眼与右颊皆藏匿,但依稀能从优越的鼻骨与唇瓣分辨出这位护国仙师的绝世容光。
并不是她与沈瑜谈天时随口扯的什么糟老头子,相反,年轻得过分。
但修者不能以外貌判断年纪,国师庇护大梁三百余年,法力通天,怎么算,也还是个老怪物。
许是她的目光太不避讳,文合帝轻咳了声,沈沉碧回过神来,从善如流地掩袖喝下一口茶。
茶杯放下时,鲜红的口脂染在杯沿,茶汤只浅下去难以分辨的一小层,对比国师的诚意,她可谓蹬鼻子上脸,轻慢至极。
沈瑜支着脑袋看热闹,瞧瞧那杯茶,再瞧瞧国师,愣是从他面具底下那双藏得极深的眼睛里,看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她不由得无声哇哦。
——她的阿满就是很有面子的啦!
沈沉碧落座,垂下的眼眸无意识往上一掠,瞥见乌色法袍的袖子被掀起小小的弧度,袖中探出一个木头脑袋,弯着形状奇怪的大眼睛朝她嘿嘿一笑。
沈沉碧一瞬以为是被满堂华彩晃花了眼,等定睛再看的时候,国师已抚袖落座。
长袖垂在桌下,她自然什么都无法窥见。
沈沉碧笃定,她绝没有看错。
那是一个……木头小人?是木头吧,但那张雕刻着奇怪五官的小脸已经泛出玉一般的光泽,眉眼灵动得仿若活人。
国师随身带着它,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
没压下喉头的痒意,沈沉碧按住闷痛的胸口咳嗽起来。
接风宴的菜肴十足精致,她却毫无胃口,只想早早歇息。
所幸国师并不久坐,他走后,沈沉碧朝沈瑜使了个眼色,一道同帝后告退。
“你还好吧?”扶她进凤仪殿,沈瑜担忧问道。
沈沉碧出门前仔细地描了妆,用以遮掩病容,但现下厚重的妆粉遮掩不住她的苍白,纵使抱了一路手炉,指尖也冰得吓人。
“我让人请太医。”
“不必,”沈沉碧拦下她,将踯躅送来的药丸随水吞服,稍微喘口气,方道,“不是病发,用不着大动干戈,南郡带来的药还有用,吃了就好了。”
“好吧……”沈瑜叹了口气,不情愿地坐在她身边,“都怪国师,没事请你入宫做什么,白费心神应付那些眼睛都红滴血的狗官!”
沈沉碧掐了掐她气鼓的脸:“好了,我要歇息了,明日再陪你骂人。”
话是这么说,她糟糕的身体却不容许她拥有一个睡到天光普照的好眠。
从梦中惊醒时,夜未深,主殿隐约有人声,约莫是皇伯母才从接风宴回来。
沈沉碧呆看帐顶片刻,无声地叹气。
长觉变成打盹,任谁都会难受得像身上有蚂蚁爬。
好在养了些精神。
“踯躅,陪我出去走走。”
*
“近日北都妖鬼横行,小友修为尚浅,还是不要乱走为妙。”
无人的宫苑,早前侍奉的太医已被屏退,国师身上繁复的法袍还未换下,覆手收回为章星茂疗伤的术法。
“国师……为何救我?”
比起刚送进宫时凄惨的模样,章星茂的状态显然好了不少。昨夜被鬼差贯穿的伤口处已经没有来自冥府的阴寒之气,沧云天独创的伤药洒上去,伤口偷眼可见地在愈合。
国师沉默少许,不情愿地开口:“你是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国师没有回答,只道:“好好养伤吧,你的剑术很差劲。”
无端遭受嘲讽,章星茂脸色微僵。
身为沧云天剑尊掌教的关门弟子,他从未被贬低过天资,但眼前人是国师,那没办法,在国师面前,他确实不够看。
眼见乌色法袍即将消失在屏风转角,他艰难地撑起身子,问出困扰多日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来北都?还有附身苏还雨的,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想,也许只有国师能为他解惑了。
以他的修为,辅助仙门法器,只堪堪看破苏还雨的肉身所盛放的既不是他自己的灵魂,也不是任何妖鬼精怪。
那具躯壳空荡荡,人之七情六欲浮于虚表,曾经的灵魂被内里空洞的黑蛀食了。
“等你剑术精进,足够资格时,她会告诉你的。”
“……她?”
章星茂怔然。
他并不愚钝,隐约明白国师此行大抵是将他当成什么用得上的后辈培养了,诚惶诚恐之余,仔细回想起白日里那缕清风送来的点拨。
是大机缘!
不止他一人,是整个沧云天的机缘!
他想,他应该传信给掌教。
掐诀至一半,他猛然顿住,遒劲的字体劈了岔,最后一笔斜飞出去,所有凝好的笔迹转瞬消散。
他想起下山前师尊说的话。
“此番暂别师门,一路的收获与委屈,你都自己咽了吧,非到必不得已时,勿扰为师闭关。”
呃,他好像被放养了……
*
今夜月华清朗,从宫苑出来,沉重的法袍里,有东西很不安分地动了动,再动了动。
闻眠停住脚,脸色有些不好。
小木偶和银线兽见面就掐,好不容易捱过宫宴和疗伤,俩货马不停蹄地在他衣服里互相给对方揍一头包。
闻眠咬牙,不动声色地将哭唧唧讨说法的银线兽压制下去。
为他提灯引路的宫人不知哪里惹他不快,只能将背脊压得更低,荧荧的琉璃宫灯随之下压,所照范围小了少许,宫人察觉有失,慌忙将灯柄捧高,几乎与低垂的头颅平齐。
这个姿势极累人。
闻眠瞥了她一眼,伸手接过提灯,自顾往临仙榭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维持着举灯姿势的宫人身子才一软,瘫坐在宫街上。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国师那一眼,似乎看穿她心底所有的龌龊。
三年前,为国师引路的是她的姐妹。祭天大典前,陛下召见她,下达了一条无人知晓的密旨。
勾引无欲者堕神坛,似乎是大梁帝王们乐此不疲的游戏。
她的姐妹失败了,所以死了。
今年,轮到她……
她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夜风冰凉,却不及她心生的寒意。
死期,将至。
“今夜好冷……”
“这么冷,郡主,我们还是回去吧。”
踯躅搓搓手臂,上手替沈沉碧拢紧斗篷。
回应她的,是沈沉碧无情的“不困”二字。
她苦恼地抓抓脑袋,没奈何,跟在自家郡主后头,亦步亦趋。
就说……郡主这睡不着便满地乱逛的毛病是怎么来的呢?是指望把自己走累然后嘎巴一下累晕过去吗?
踯躅有些怀念两年前那个献药的无名道士了。
道士长得丑,说话也难听,但医术了得,不仅一眼看出郡主的病灶在心脉处,还开了个好药方。虽然还是无法根治,但他在郡主府的那三个月,沈沉碧难得没有梦魇,能一觉至天明。
而她,也不用陪着郡主半夜游荡。
可惜郡主嫌他丑,给了些钱,打发走了。
踯躅三两步赶上前:“郡主你看我!”
她扯着脸做鬼脸,笑嘻嘻地问:“有你梦见的妖魔鬼怪可怕吗?”
沈沉碧扑哧一乐,歪着头看她,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可爱。”
踯躅顿觉受到了侮辱。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沈沉碧却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
“夜深了,国师怎么在这?”
男人站在宫街灯火阑珊处,面具下投来的目光平静温和。
沈沉碧迟疑了一瞬,走上前。
离得近了,她嗅见清冽的酒香,以及淡不可闻的一缕女子香。
酒是接风宴上的酒,但这女子香……似乎是宫中时兴的梳头油与脂粉气。
传闻中禁欲疏冷的国师也风流至此吗?
沈沉碧眼神闪了闪,不欲与他多待,偏听他问道:“睡不着么?”
语气熟稔,但分寸刚好,像是阔别多年的老友在关切。
沈沉碧拧眉,觉得这人有些奇怪。
借着宫灯微弱的光,她微仰起头,仔细地观摩他的脸。
他任由她看,似乎从容。直到沈沉碧伸出手,直奔他的面具,背后的冷汗才哗一下淌下来。
他偏头躲过,少女袖口的馨香萦绕鼻尖,不自在地后撤一步,他温声提醒:“郡主。”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沈沉碧道。
但不一样,闻眠像幽寂丛林中燃跃的篝火,而眼前人,像高山之巅那朵最晶莹的雪花,温和却疏离。
“世间人多有相似,郡主多思了。”国师将宫灯递给她,道,“久病之躯本就不该操劳,回去吧,早些安寝,祝你好梦。”
灯柄移交到她掌心,困倦如潮水般涌来。
沈沉碧珍惜这得来不易的觉头,不再与他纠缠,转身便走。
宫街上又只剩下闻眠一人,他注视着沈沉碧的背影,长久没有挪步。
木偶从法袍的袖口爬出来,施法腾挪到他肩头,木头腿猛踹他的脑袋。
“低头,眼珠子掉了,捡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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