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血月降临得格外早,但城楼上,阿满手中的卷宗没有一丝希夷残念——百年间没有一只希夷踏进三生幻境。
她沉默地注视着席卷而来的洪水,身后传来金戈之声。
“大人,上路吧!”
温向安的刀和姬遥的琴声,本不知收割了多少性命,当他们将斧钺朝向她,露出压抑多年的狰狞野心,阿满却弯起了唇。
没有护体结界,更没有任何反抗,她顺着刀光,向后倒下。
城外的洪水吞噬了她,希夷们却没有打算就此放过。
当她被浪头冲上滩涂,率先奔来的是温向安,他的九环金刀捅入她的腹部,用力一搅,鲜血与灵脉一道被挑在刀尖。
他握住她的灵脉,高举,宛如战胜的将军在展示战利品。
血腥味刺激着希夷们,他们盯着她,像秃鹫遇见腐肉。
血月带来的洪水那样冷,却因她的血而暖了希夷。
他们脸叠着脸,翻搅水花,享受这场难得的饕餮盛宴。
阿满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从前对她敬畏有加的希夷,此刻如仇人一般生啖她的血肉。
意料之中。
她闭上眼,封锁五感。
洪水淹没口鼻,直至血月西沉,有人蹲在她身边,轻轻捧起她的脸。
“为什么不反抗?”
月华落在穆月成的脸上,更显绝艳的五官妖异十足。
他眼中盛着真假难辨的心疼。
“为什么要背叛?”阿满问。
穆月成将不臣之心藏匿得很好,直到打开卷宗的前一刻,她都不知道他已经阳奉阴违到敢左右希夷的生死。
他还真是有本事。
希夷各有私心,更有温向安之流从不愿屈居人下,他不仅能说动他们一起反,还能驱使他们一马当先。
“我猜,我们的答案是一样的。”穆月成温柔道。
阿满的视线缓缓落在血月上,悲怆又无奈地笑了笑。
“你们累了,我也是。”
早已记不清在碧落城中蹉跎了多少时光,城外的天地模糊在她的记忆里,连当年的爱恨都随年月淡了,偏偏,她不能丢下碧落城一走了之。
穆月成随她的视线抬起头,这轮血月百年复百年,像一场永无止境的诅咒——对希夷的诅咒。
“大人,我们不想守着三生鉴,等一个虚假的结局。”
无论多美好,假的,就是假的。
“天道不是最公正的吗?凭什么外面的生灵可以一代代轮回,拥有崭新的未来,而我、我们希夷,要守着腐烂的过往,一遍又一遍,去赌无望的解脱?千百年来,成功者寥寥无几,大多数死了,还要被嫌弃无利于三界,弃之如敝屣!而所谓的成功……”
“也是另一种生命的终结。”穆月成流露出恨意,“大人,我们是不是连朝生暮死的蜉蝣都不如?”
“天道积弊,无可转圜。”阿满道,“穆月成,我想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也给我自己一次机会。
“……什么?”
“我的血肉、修为、法器,皆因希夷而存在,今夜过后,我将不再对你们负任何责任,这些因你们而拥有的虚物,你们尽可拿去。”阿满道,“拿去赌天命,赌你们想要的自由和新生。”
这是一次交易,看在从前的情分,她愿意割肉让利。
穆月成愣住,恨意在他脸上如潮水般退去。
“你……”他嘴唇颤抖。
阿满道:“动手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们——白眼狼。”
穆月成迟疑,城楼上有人奏响送葬的曲调,女子精致的银耳铛在风中轻轻一响,和着琴声,仿佛催促。
他咬了咬牙,抬手覆上阿满的眼睛。
动手前,他问:“你封闭了五感,对吗?”
*
封闭五感,就能离开这个幻境……了吧?
闻眠望着前方的十里桃林,头一回生出无力的烦躁感。这不是他天生擅长的阵法,而是直击心底的幻境,封闭五感能屏蔽一定的干扰,却不能助他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被阿满强行送离碧落城后,他出走的神魂重新回到栖梧山。山风吹回神智,他反复回想,才敢确认那不是一个梦。
离别之音犹言在耳,他还记得阿满那双略微悲凉的眼睛。
找到碧落城,找到她!
念头一出,就是长达二十年的流浪。
碧落城不在三界之中,他也早已记不清当年是如何进入的。
直到某一日,他在凡界的一座小镇歇脚,石桥藏在朦朦的风雪中,拂面的风如分别时她轻抚面庞的指尖。
有什么东西,在他神魂深处与那座石桥之间搭建了起来。
然而,当他一头撞进去,迎接他的是穆月成的陷阱。
希夷造反,碧落祸患,是阿满与穆月成心照不宣的博弈。她赌他会回来,所以,穆月成也在防备他的到来。
十里桃林的尽头是那道红衣身影,她只是沉静地看着他,就足以蛊惑他向她走去,但那个方向,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桃色花瓣落满肩头,仿佛她伏在他肩头窃窃耳语。
说不尽风流意味。
不该如此的……他从未,有过任何绮念。
闻眠难耐地闭上眼,将舌尖咬出血,再睁眼,十里桃林不过红粉骷髅,他望着那道身影,一步步向后退去,最终,转身,大踏步远去。
洪水的涛声灌入耳中,碧落城外发生的祸乱已接近尾声。
城主的神魂离开残破的肉|身,正与希夷对峙。
她失去了灵脉,没有修为与灵力,同时,能看见希夷的眼睛也被剜掉了。
她的前方是磨刀霍霍的的族群,可她什么都看不见,能站立在浪涛上,坚持到这一刻,仰赖的是过分强大的神魂。
穆月成言而有信,取走灵瞳,便没有再向她动手,但希夷欲壑难填,他虽然统筹这场祸事,却并没有能力完全压制温向安与姬遥。
温向安不仅要灵脉,还要她将她当作进益的养料。
而姬遥,那个始终没有露面,在碧落城中隐居了三千年的女人,要用从她身上夺走的三生鉴,照出她的过往与心魔。
柔和的琴音藏着无尽杀机,阿满的神魂被笼罩在三生鉴的辉光中,竟渐渐虚弱下去。
她刚解决完发疯的温向安,实在不想多和贪得无厌的希夷纠缠。
送出那三样因希夷而拥有的东西,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他们不该觊觎更多。
“血月要消失了,你们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吗?”
阿满咬牙,拼尽力气,硬是在神器的压制下,隔空削断姬遥抚琴的手指。
琴音戛然而止,女子愤而起身,却被穆月成喝止:“姬遥!”
怨毒的视线射向穆月成,被阿满剁成为碎片的温向安好不容易在吞噬了数个希夷后凝聚出实体,却在她的灵压下再度变得东一块西一块。
“该走了。”穆月成轻声。
血月只剩下最后一角,连洪水都在退去,再不走,他们将永远留在碧落城。
一场谁都不让谁的眼神交锋后,最终,女人败下阵来,拂袖而去。
温向安也不再多留,招呼他笼络的希夷,紧随其后。
穆月成深深地看了奔来的闻眠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过关了,但是……真不甘心啊。
世外的白雪落入这片天地,阿满神魂的微光在苍茫的雪色中渐渐熄灭。
早有预料断尾逃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却没想到会这般惨烈。
“幸好你来了。”她伸出手。
闻眠扑到她跟前,深深地垂下脑袋:“对不起。”
他来晚了。
洪水中那副被冲刷掉残余碎肉的骨架,以及她虚弱的神魂,无不在昭示她经历了怎样的苦痛与鏖战。
难以言说的情绪涨满胸腔,竟让他落下泪来。
他握住她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按在胸膛上。
一蓬血花炸开,阿满的手穿过他的血肉。
沈沉碧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难看的神情在这一刻到达了扭曲的巅峰。
先是近距离围观自己被一群类人的生灵分食,胃部翻滚绞痛的恶心感尚未远离,接踵而至的便是被围攻的愤怒,再然后……
眼前这幕峰回百转的画面冲击力实在太强,她宁愿相信这是一群疯得各有层次的癫子在她梦里手拉手演过家家。
她僵硬地看向闻眠。
“我甘愿如此。”他注视着风雪中踉跄远去的旧时自己,眉眼舒展,尽是劫后余生的释然。
阿满寄居在他的心口,神魂才能不灭。
这个更是疯得没边。
沈沉碧木然收回视线,长长地深吸一口气。
碧落祸患以这样的终局收场,她已不愿再回顾前世种种。
她现在看见占尽便宜的希夷就来气,更气阿满竟如此良善可欺。
于是,当眼前景象碎去,闻眠消失,她站在识海中央,面对黑白界线外的阿满时,劈头盖脸便是一句没好气的抱怨。
“什么都能让出去的话,不如把神魂喂给温向安,省得将一屁股烂帐留给我清算。”
彼端的阿满隔着残余的烟线抚摸她的面颊,唇畔笑意莫测:“别着急,虽然出现了一点点意外,但一切都在计划中。”
“如果闻眠没有赶到,你怎么办?”
这样的死局,她也敢赌吗?
“他一定能赶上。”阿满笃定。
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放过闻眠——来都来了,不上她的棋盘,多少对不起他在碧落城白吃白喝八十年。
“就算他不来,我也会找到他。”
沈沉碧神色一顿。
几息后,她牵起唇角,神情竟与阿满如出一辙。
她们仿佛镜里镜外的同一人。
“原本我想过完这二十年清静日子再谈恩怨,但他们等不及了。”阿满道。
“接下来,交给我。”
“我们剑锋所指的……”
不止希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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