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得我?”温向安饶有兴致地发出轻咦。
自从被沈沉碧拧断脖子,他不仅失去修炼千年得来的肉身,还险些消散于天地,也只有穆月成能在那样的情况下,助他凝回一些力量。
他辛苦跑这一趟,本想仗着希夷“谁都看不见我”的特性为非,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周青枝,没想到这小花妖还挺棘手。
踯躅将尚未拆封的传送法阵重新团吧团吧塞回腰间的乾坤袋,面色难看到极点。
郡主也没有料到温向安居然还没有死吧——真难杀!
若非她随身的法宝中有一样能够识别曾经打过照面的强敌的灵气,她未必敢确信他居然会出现在滇南。
看来周青枝比郡主预想的还要重要。
“不去养伤,是想再死一次?”踯躅冷下脸,灵力所化的锋刃利索地救下周青枝。
温向安不由轻啧。
闻眠庇护的妖,被大人栽培,生气时的样子活脱脱他们的结合。
温向安起玩闹的心思,因他而起的戾风刮得庭院一片阴恻恻。
周青枝捂着颈间的红痕,软倒在廊柱下,半晌才喘回一口气,沉静的眼底染上恐惧。
她望着术法的光芒在半空交织,踯躅浅粉色的裙角几乎难以用肉眼追寻,白胡子的老神仙不知在何时溜之大吉,耳边是楼台隆隆倒下的声响。
烟尘弥漫间,她捂住不知因房屋被糟蹋还是受伤而生疼的胸口,许久才从紧咬的牙关中酝酿出一声高喊,声音却被罡风切割得破碎。
所幸踯躅没有耳背,及时抽身,扛起她就跑。
从黑夜到黎明,她们出了城,再往前些,便要离开滇南地界了,这位郡主派来的姑娘将她保护得很好,诡物阴魂不散,只能凭借破空的风声来判断进攻的落点,因带着她这个累赘,许多无法躲掉的,踯躅只能硬接。
她此行已然伤痕累累,裙上满布血斑,可是缠斗还在继续,青枝似乎能听见她疲惫的叹息。
这样下去,她们都会死的!
青枝的手依旧颤抖,她却尽力向着刀光剑影的中心凝望,缓慢而坚定地踏出一步,踩碎脚下的枯枝。
这声不亚于“我在这里”的昭告轻易便吸引了诡物的注意,带着血气的罡风转瞬扑到跟前。
温向安耐心告罄,抬手间便要取走蝼蚁的性命。但他无形的手掌落下去,预想中如同西瓜爆开汁水的画面没有上演,传送法阵一闪而过的光芒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他身后,踯躅喘着气,一手捞住周青枝,一手捏碎符箓,脚下风起。
温向安明白过来,他大概又被那条臭蛇摆了一道。
闻眠给踯躅的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传送,而是一种虽然不能瞬发,但能够通过标记多次转移人或物的法阵。
不,闻眠没这个脑子——是大人吧,无论做什么都会多防备一手的大人,担心山高路远遭遇意外,所以特意用这种手段,即便两人走丢,也能在远端定点回收。
哈。
温向安冷嘲。
真的能跑掉吗?
熙攘的北都街头,卷地风起,半空噗通滚出两个人来。
不知是因为时间仓促,还是闻眠故意为之,传送通道颠得踯躅欲吐不止,活像被海上的龙吸水乱七八糟地抽了一通,眼见脸蛋就要和沙砾地亲密接触,她只来得及护住周青枝的脸。
——总不能让她鼻青脸肿地上堂吧,那多没气势啊。
预想中那种稀巴烂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住了她们。
踯躅诧异地抬起头,入目的是一截华丽的道袍,年轻的道士垂下眼眸,无波无澜地看了她一眼。
道士!
有钱道士!
她冷静的神情出现了一丝龟裂。
天杀的她最讨厌道士了!
想当年流亡凡世,不知在牛鼻子手里吃过多少亏,这种从道袍有钱到头发丝的牛鼻子最难缠,随手祭出的法器都够她这种小妖怪喝上一大壶。
踯躅艰难地动动手指,指尖凝聚的灵力微薄得只足够开出一朵无害的小花。
她生无可恋地呕出一口血,双眼一闭索性装死。
垂在她脑袋前的道袍却巍然不动,承托二人的温和力道轻轻一带,她们便出现在后方的茶肆中,安稳落座条凳。
没了遮挡视线的人和妖,竹一举目望向半空,温向安淡灰色的身形在他眼底消散,遁入虚空。
他顿了片刻,没有追寻,衣袂飘然,转瞬无踪。
直至茶客与行人渐渐围拢,踯躅纷乱的思绪才慢慢回笼,她后知后觉,方才似乎被不相识的道士解了围。
温向安……
“踯躅姑娘,”周青枝唤她,“我们到北都了吗?”
啊……对!
信号弹放出,光影闪动,不必敲府衙前的登闻鼓,她们已跪在冰冷的砖石上。
青枝瞥见堂上明黄的身影,目光再一扫,便与沈沉碧四目相对,郡主宫装明丽,威仪万千,只一瞬惊艳,她就被杀威棒压着伏下身。
众人皆知宝德郡主身边的女使有些手段,惊异过后,都默契地保持沉默,等待程沂审讯。
昨夜走得匆忙,青枝只来得及收拾出简便的证据,递交了身份凭证后,她深吸口气,竭力在众多高官的耽视下保持冷静,在心中飞快地整理刑辩的言辞。
这一回有郡主为她撑腰,山高路远,族老们无力阻拦,是她等待多年仅此一次的良机,她必须把握,不能出现任何错漏!
她带来的物证一一陈列,有李畚入赘周家的婚书凭信,也有周家的账本。
过往随她述说铺开。
李畚一介胸无点墨的酸儒,承蒙祖上阴德与一副好皮囊,被周家的大小姐瞧上,聘为夫婿,本以为就此走上通天路,岂料周鸣荔从不为甜言蜜语倾倒,除了每月例银,他再拿不到更多的钱,罔论插手周家基业。
“许是我娘给了他太多好脸,他竟敢以上京做买卖的名义支取三千银票,骗得蝶姨给他做外室。”
她对生父鄙薄的态度令在座不少人皱起眉,沈沉碧冷冷一扫,便全都识趣地收敛起神情。
周青枝压力倍减,陈述起来越发从容冷静。
男人是养不熟的,无论多废物的男人,在女人面前,腰杆都硬得像三九寒天冻了无数年的冰棱。他恨周鸣荔,不是为尹小蝶,纯粹为他自己。
他忘了周家给他的锦衣玉食,也忘了成婚前与周鸣荔的约法三章,只牢牢记住那些无法被觊觎的财富,与所谓的“男子气概”和“自由”。
“都说升米恩,斗米仇,白眼狼撑大了胃口,一日不喂,便要噬主。”青枝咬牙恨声,“今日我状告生父李畚杀妻夺财,为死不瞑目的母亲报仇,还请诸位大人明鉴,替我周家主持公道!”
一声响头重重磕在地上,血痕浸染。
“天理昭彰,自然不会隐没冤屈。”沈沉碧道。
程沂忙问:“周青枝,李畚如何杀妻夺财,一一道来,不可欺瞒!”
“蝶姨走后,他蛰伏了十四年,趁弟弟重病之际,买通郎中,下了猛药。我娘日夜难眠,搬去弟弟的院子照料,他借此反锁院门,支走家丁,企图一把火烧个干净。奈何被我娘觉察,他恼怒之下,动了刀。”
淋了油的柴垛来不及点火,但周家主母受伤也给了他极好的机会。
周鸣荔伤及肺腑,说不出话,无法指挥家丁及时抓住李畚,他趁乱逃窜,不忘卷走周家的金银细软。
周鸣荔撑不到天明便死了,死前用力握住女儿的手,含恨叮咛:“青枝,千万不要放过他。”
于是即便夜夜梦回染血的床榻与母亲临死时狰狞的恨意,她都不敢遗忘分毫。
她每一日都要在随身的小册子上温习当天的所有细节。
当年她委托仵作秘密为周鸣荔验尸,与管家钟姨焚膏继晷地清点遗失的金银细软,还有那些被族老们下令封口的家丁,她都用尽办法撬开了嘴……
雁过留痕,桩桩件件,都是李畚百口莫辩的罪证。
“我娘的验尸文书,周家的账本,弟弟的药方,家丁的口供,都在这里了,若不稳妥,还有凶器,大人尽可遣人前往滇南取来验看。”
程沂悬在证物上的手迟迟不曾落下,堂上堂下,无人不等候他翻开它,去承认或是否认那段过往。
“不急。”沈沉碧站起身,“至此皆是周青枝的一面之词,孤证难立,不足以服众、定案。”
周青枝怔然,不明白郡主为什么拆台。
她额上伤口未成痂,流淌的鲜血模糊双眼,似乎在暗示她此行扑朔,就连唯一可能帮扶她的郡主,也随时能为利益弃她。
她苦心孤诣收罗多年的证据,白纸黑字,怎么就是难以服众的孤证呢?
周青枝朦胧的视野里,渐剩那袭明紫色的宫装,心底因终将沉冤昭雪而升起的希冀缓慢地熄灭,陡生的疲惫几乎拖垮她最后的意志。
“郡、主。”她忐忑地呢喃。
沈沉碧的目光从下首每一个官员脸上巡过,那些庆幸的、惊愕的、了然的……她掩下眼底情绪,望向程沂。
程沂从善如流地把手揣进袖子里:“郡主想如何做?”
“请,晋国公府,苏还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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