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连文合帝都呆愣了。
他知晓沈沉碧抢在众人之前对周青枝的证词提出异议的目的。
既说孤证,那便去找佐证的法子,传苏还雨那个草包做什么?
他话都未必说得利索罢。
何况国公府自来与她不对付。
宋樾皱眉一想,转瞬明悟。
——实在可笑,郡主哪来的自信,竟认为苏小少爷会帮她?钱家可是苏还雨生母的娘家。
沈沉碧将他不屑与逐渐放松的神情尽收眼底,面上八风不动,直至苏还雨上堂恭拜,方流露出浅淡的嘲意。
“苏还雨,钱家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的账目,你整理出来了吗?”
“不负所托。”
少年仰视着郡主,唇瓣弧度意味难辨。
沈沉碧知他不甘,但看着天之骄子不得不服的模样,只觉满心畅快。
却不知苏还雨的神态落入他人眼中,仿佛投诚。
文合帝的眸光变得深远。
“说来听听。”沈沉碧道。
苏还雨垂在身侧的手松了又紧,调整呼吸数次,还是没能忘记昨日与她相会时,她用这副睥睨的姿态,利诱他俯首。
“王汀,我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可以听一听。”
茶香飘渺,他至今后悔没有捏碎茶盏,将碎瓷片扔在沈沉碧那张永远运筹帷幄的脸上。
“你要知道,错过了这次机会,苏还雨此生将无缘功名。”
她一句话成功留住他的脚步。
花影透过窗纱,落在她赏玩茶杯的闲定姿态上,他折返到桌边,冷硬道:“你发现了什么?”
“赵延世才是你的转世,夺舍灵魂并不契合的身躯,对你而言,百害而无一利。”沈沉碧转过头来看他,“但你和穆月成还是这么做了。”
他想他那时的表情应该相当凝重,尤其是在她云淡风轻的衬托下。
“坐啊。”沈沉碧轻抬下巴,断了他的退意。
他不情愿地落座:“你想做什么?”
“简单地猜一猜穆月成在北都的布局罢了。”
“你不可能知道。”
“你对你的大家长挺有信心。”沈沉碧轻笑,“但他走你这步棋的时候,似乎没有想过瞒我。”
他眯起眼:“什么意思?”
“为什么是苏还雨,而非赵延世?”
这个问题,她在画舫上问过。
显然,她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隔着茶几,少女的容颜在蒸腾的热气里变得格外清艳,他无暇欣赏这张脸,只觉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了一把,尽是打了结的警惕。
“赵延世家贫,与树大根深的国公府相比,他浅薄得一阵风就能摧毁。即便有你的才学和阅历,也未必能在穆月成最想要的节点,插手大梁的朝局。我想,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沈沉碧道,“苏还雨虽是纨绔,但他今年科考,明年就可以入朝为官,还有苏永章保驾护航,无论做什么都会便捷许多,对不对?”
“希夷有介入凡人的朝堂的必要吗?”
“如果没有,穆月成上蹿下跳折腾了这一通,死了那么多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们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让三界听见希夷的声音,看见的希夷的行动,知晓希夷的存在。掌控了朝堂,便扼住了皇帝的咽喉,天子之言,重当九鼎,他承认了你们,便是凡民承认了你们。”
“你果然……很可怕。”王汀嗓音艰涩。
“是你们破绽太多。”
槐安河畔,穆月成出手谨慎,但他们太相熟,她俯拾千年前的记忆碎片后,就足够认出那条青色发带的主人。
沈沉碧言笑宴宴,“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可以让你不用等到明年。”
“……我知道了,但你不像是为了眼前的利益而失去远见的人。”
就为了让尹真完美地背下黑锅,引他入朝堂?
难道她不知道他会是她的政敌吗?
“麻烦是多了,但能把你放到明面上来,省得哪天不声不响地扶摇直上吓我一大跳,也挺好。”
“你我合作,皇帝会疑心。”
苏家注定要与郡主互相牵制,不然谁都不会好过。
“那就要看你咯,反正两相权衡,皇伯父不会架空我,只会决定阻止你入仕。”
他被她的幸灾乐祸噎得无话可说。
“王兰葭,为了希夷的理想,你可要努力啊。”
这风凉话冷飕飕的。
王汀一口茶点都没下肚就已经被气了个半饱,回到苏家更是被穆月成彻底气饱了。
“你早就料到了吧?”
“大人的饵料如此诱人,怎能不咬钩?”穆月成笑眯眯,“她下血本,茶楼失火、两府灭门,这场博弈值得她赢,但我们也没输就是了。”
谜语人真是烦死了!
王汀黑着脸,将钱家的账目交上去:“舅舅这些年做了不少错事,人死灯灭,我本不该落井下石,但郡主找到了我。舅舅恶行累累,若我不为惨死的冤魂申诉,舅舅将在地狱泥黎受万世之苦。舅舅舅母还在时,对我百般关照,我不能让他们死后不安,故而特来替钱家上下折罪。”
沈沉碧挑眉。
还挺会说。
如此一来,既保全了苏家和钱家的颜面,也不会显得功利。最重要的是,他充当被她忽悠瘸了的忠义傻子,撇清了与她合作的嫌疑。
沈沉碧很满意。
程沂比对着钱家与周家的账册,神情渐渐变得肃穆。
李畚胃口不小,又筹谋多时,周家当年的损失虽伤不到根基,但也算得上肉痛。这么多金银珠宝总要有个去向,除开路上的盘缠与被他挥霍掉的三瓜俩枣,大头几乎都用来走通关系了。
钱家背靠国公府,是他的谄媚的首要目标。
那段时间,钱家多了不少好东西。
钱家本身对收受贿赂这一块不甚敏感,执掌中馈的夫人不知东西来路,只管一笔笔写进入库的记录里。
什么成色上佳的翡翠,丹青大家的知名作品,周家丢了的宝贝,一看钱家这头,竟也有,再没有这般一目了然的。
时间对得上,东西也对得上,钱家毋庸置疑是李畚的贵人,尹真的口供又被证实了不少。
但不够。
沈沉碧看向红珠。
李畚做事比钱家干净,王汀能凭借苏还雨的身份轻易地从钱家密室里拿出账册,但青鸾卫想把李家查得一清二楚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好在,还有焚琴斋。
李畚走钱家的关系必然会有一个秘密的账本,作为与钱家互相包庇的要挟,那本册子,会比周家丢失财物的明细更加直观,其中还包括戕害尹栀的诸多细节。
而尹栀,并非他们交易里唯一的受害者。
令青鸾卫意外的是,焚琴斋格外大方,在提供李畚当员外郎这五年来上下其手的线索这方面,给郡主打了个五折。
一口口红木箱子抬上来,随着程沂的翻阅,宋樾的面色越发惨白。
身为连襟,即便不清楚李畚为岳丈做了些什么,但他不可能毫无觉察。
那些箱子里装的,是尚书府这些年通过李畚之手敛不义财的直接证据。
一沓沓阴阳账本,标明李畚的成长路。尚书千金的陪嫁铺子,以及藏匿在每一笔善款下的巨大数额,都是北都朝堂里不可言说的一角。
尚书府的富贵清清白白,李畚也在岳丈的历练里,从漏洞百出的毛头小子,摇身成为破绽难寻的油滑商人。
“他死得不冤。”沈沉碧阖目。
文合帝掀翻阴阳账簿,拂袖而起。
众人仓皇伏地,沈沉碧对望着他的怒容,片刻后,垂下眼,缓慢跪下身去。
半途却被一股力道轻轻托住,她诧然抬首,国师站起身,温和道:“陛下何必动怒?历朝历代,不乏此事,蠹虫杀灭不尽,但凡抓一只,便能得一方净土。尚书有负皇恩,是他的错,郡主替陛下清肃大梁朝堂,不该被辜负。”
许久,文合帝哑声:“国师说得对。”
两桩血案,在宝德郡主的操纵下,牵连甚广。礼部尚书位高权重,他昔日的门生,都成了清算的对象。
遥送陛下仪仗回宫,程沂与沈沉碧比肩站在府衙的石狮子前,他道:“恭祝郡主,一箭双雕,大获全胜。”
沈沉碧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没有你,我会赢得更彻底。”
程沂微僵。
一箭双雕?何止。
沈沉碧呵笑。
她顺利地让尹真一人背下了两桩血案,掩藏希夷的痕迹;替尹栀和受害的女孩们申冤,为国公府本就不堪的名声添砖加瓦;让苏还雨在陛下面前露脸,王汀成了穆月成手里一颗不再能随意动作的棋子;以李畚为切入口,将礼部尚书推上死路,达成敲山震虎的目的。
天时地利,环环相扣,但凡有一人正直得发邪,她都无法取得这样的胜利。
原本,在文合帝所能看见的那一部分,她完美践行他对她的期待,但程沂太有想法、太急功近利。
他竟敢奏请文合帝,修律法。
大梁律法有漏洞,令达官显贵猖獗,也令当年那么多受害女孩及家眷们缄默。要变法,今日无疑是个进言的好机会,但她和程沂都不能说。
说了,就是野心勃勃、借机生事的佞臣。清算礼部尚书不再是查办血案之余顺道办成的漂亮事,而是野心家的早有预谋。
她举重若轻的成算,彻底毁在程沂那一跪里。
文合帝临走前意味深长的暗怒,令她颇感疲累。
她不相信程沂没脑子到这种程度。
不过是敲敲钟,提醒她,他不赞同她的行事风格罢了。
“他想彰显他绝对的正义,”沈沉碧同红珠道,“那便给他这个机会。”
“郡主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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