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大亮。

今日店铺歇业，羊大仙正想找几位老友共聚，好好喝上几杯。刚推开店门，便见两女一左一右立在门前。

昨日伶牙俐齿那位笑眯眯道：“大仙，早啊。”

另一个拄着拐杖，笑容温和无害，却堵在门前不让他出去。

羊大仙也不恼，拂了拂额头斜发，挑眉道：“莫非，二位真想用话本引诱我同那狗妖合作？这做生意也要见好就收，总凑过来，本妖也是会生气的。”

戚琼直截了当：“大仙，你几日沐浴一次？每次沐浴可有熏香？”

羊大仙当即面色一变，装作低头恼怒，实则暗暗嗅闻身上气味。

汪瑜侧目，戚琼朝她眨了眨眼。她明了，出言解释：“大仙以为狗大户是嫌弃你的味道，才日日焚香沐浴生怕被他鄙夷。殊不知他对熏香过敏，这完全就是一场误会。”

“什么？”羊大仙先是一惊，又飞快反驳，“不可能！我搬来第一日就给邻里们送去糕点示好，谁料那只臭狗竟又将食盒退回我门前，里面的糕点皆被碾碎，还放了别家难吃的糕点，这分明是在给我下马威！”

早在墙角偷听的狗大户跳出来，委屈解释：“你放在我家门前却不打招呼，当时我也不知你的营生，还以为是哪个狗友捉弄我的把戏。后来发现是新搬来邻居家的食盒，又误以为是送错到我门前。只好原样还回，又赠了糕点赔礼。”

羊大仙一噎，不停翻着白眼，心道你不也没明说这是赔礼。狗大户气急，扭头哼唧不停。

戚琼无语，原来是两个没张嘴“傻瓜”间的误会。狗大户这一步昏招，再加上每每见到爱干净的羊大仙都要捂鼻子，更叫敏感的大仙自卑，于是加倍洗澡加倍熏香。

超级加倍之下，双方关系愈加恶劣。羊大仙也是有自尊的！便也吹胡子瞪眼，看狗大户哪里都不顺眼。

羊大仙羞恼，转身要往店内去。

戚琼眼疾手快，上前拦住：“若你还是在意，我建议狗大户搬离黑山镇。他认输啦，他打不过你羊大仙，他自愿滚蛋，免得来日邻里变仇人！”

“我这里有药浴配方，不仅能疏通经脉，亦能安神。”汪瑜转身看向踌躇的狗大户，“二位掌柜手艺不俗，再有话本何愁不能把生意做到主城。”

狗大户难得聪明一会，顺杆子诚恳请罪：“是我愚蠢，羊兄原谅我吧。”

羊大仙紧紧凝视戚琼，抽空扫一眼药方，最后看向臭狗，终于顺下台阶，撇嘴道：“今日得闲，就让你们尝尝我独家手艺，进来。”

“话本我会记录在玉简内，就当给二位的报酬。”戚琼提裙走进大堂。

羊大仙扭过修长的脖颈，并不赞成，“分账还是要算清楚的，我岂有白拿之礼？戚姑娘先别拒绝，就算是民间听来的我也想出一份钱，让你们姐妹早日赎身。”

走在最后的狗大户跳起来道：“我又不是黑心掌柜，过段时间自会为二位姑娘除去烙印。”

“戚姑娘，我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羊大仙道。

冬雪消融，春光璀璨。

傍晚时分，整个小镇的妖怪都堵在小小一家茶馆门前，仰头凝视刚架起的高台。

上面坐着一个穿翠袄的长辫姑娘。

她跷着腿滔滔不绝，不时以灵力化成虚幻场景，讲的绘声绘色。引得街道两旁的掌柜频频探头，连生意也不做了。

各家伙计忙忙碌碌将糕点饭食送到客人身边。客人目不转睛，口里吸溜，两手还要鼓动捧场。这已是第三日，待明日就要搬进茶馆收费哩。

横空出世的悟空引得全镇镇民心里发痒，整条街的掌柜赚得盆满钵满，脸如菊花。羊狗两个大汉齐齐低头看中间的汪瑜，心里唏嘘这对姐妹性子真是南辕北辙。

戚琼说得口干舌燥，待散场才跳下高台。接过汪瑜递来的水，登时又化身店小二帮小羊羔端套餐。

这套餐乃羊狗两家联合出品，味美价廉，分作九宫格可选。有机率抽到极品美味。金砖客户可享仙洲特价药膳。

药丸吃一颗，活到九千九。

看着忽悠人高马大妖怪们办金砖的少女，汪瑜简直叹为观止。她正出神，手腕忽然被人一拉，眼前的人逐渐鲜活明亮。

戚琼歪头：“我的大小姐，又有一拨客人即将抵达，你可得坐在店前招呼呀。”

“我……”汪瑜难得局促，咬了咬唇角，“你教我，我该怎么做？”

戚琼气运丹田，朗声道：“客官进来瞧一瞧看一看，两位神厨出手，三荤三素三种糕品，还可抽听书券。不仅有悟空，往后新上的话本也可免费畅听。”

华灯初上，街道越发热闹。

汪瑜僵着脸，一板一眼地拉客。戚琼笑意盈盈，嘴唇一张一合。无论妖怪还是人修，都在新奇地讨论悟空。

草丛阴暗角落中，菜花蛇目光灼灼地望向那道人影。细碎的光晕下，她竟也快意真挚，而非面对他时审视厌烦。

原来只要她想，也可以对人和颜悦色。只要她想，就可以让所有人都只看她。

只是不愿哄他罢了。

他只是一条未化形的蛇妖。

他忽觉得那幅场景遥远得像山水画，朦朦胧胧并不真切，转身向黑山蜿蜒而去。

直至傍晚，二人二妖坐在院中，各自捧着一杯凉茶。狗大户觉得不过瘾，端来酒坛豪饮，羊兄羊兄地叫着。

“恩人一直沉睡，不知何时才能苏醒。”汪瑜喉管痛痒，自认现在与戚琼不算陌路，“这段日子我很肆意，是前二十年从未感受过的开怀。如今交换过口令，我们便是朋友了吧。”

久违地想起“相克”之事，戚琼托起茶杯轻碰：“当然。”

夜风微凉，汪瑜拨回鬓边碎发，唇角噙笑。她低低地哼唱歌谣，低声道：“仙洲的歌，没听过吧？是故去爹娘教我的。”

戚琼看着那侧颜，忽然想起那个真正喜欢看小说，口才绝佳的女孩儿。她们一文一理，本来约定好要去同一所大学。

她的梁萱，她唯一的朋友。

而今她与汪瑜，算不算是好友呢？与相克之人做朋友也真是疯了。她汪瑜可是仙门大小姐，她戚琼又算什么，也配与之做朋友？

戚琼裹紧袄子，心道：“听我叫卖一晚，你不觉枯燥，画中仙？”

悠扬语调在识海响起：“悟空的故事我如痴如醉，你究竟如何想出各种奇思妙想？”

“四处飘零，有何特殊。若你也好奇美味，那我可没法子孝敬。”她话题一转，“在我之前你就没有旁的主人？或者，只一块青州图？”

她抱着微弱的希冀，渴望能打听到关于戚望之的消息。那个父亲，究竟有没有回过薛府。

慕怀朝不紧不慢道：“为什么这般问？”

戚琼道：“因为我怨憎一个人，却又靠他传承给我的功法自保，也是他将残图带到我身边。我想找到他，你难道不知此人是谁？”

他？

慕怀朝终于确定对面的是谁了。

当年盗走九州谱的弟子名戚佑，戚琼想必就是他的女儿。可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戚佑也早已死在青州。

能将一件法宝拆解，戚佑无疑是有天赋的。戚琼识海内这张难道是仿制的，且这件仿制的法宝还能预测命运？也许可以让她主动来仙洲，可他却不想立刻那么做。强行将残卷从体内剖出的痛苦，他领悟过。

“想知道就修炼，待结婴那一日，我或许会告诉你。”慕怀朝沉声道。

故弄玄虚！

戚琼咽下凉茶，将视线投向幽深的黑山山域。恰一只肥嘟嘟的飞鸟落在掌心，她忍不住捏了捏它的小翅膀，好柔软。

啾！

小胖鸟儿振翅高飞，碧蓝鸟翼滑过少女指尖。

它飞呀飞，飞呀飞，从街道上碰杯畅饮的妖怪头顶飘过。扫一眼山谷中厮杀的万蛇，略过其中那抹挣扎的青黄，最后落到巨石垒起的高墙上。

它停下啄弄羽毛，鸟瞳倒映出更宏伟的城池。

再度看到穿翠袄的少女时，已下过一场春雨。她换上长裙，依旧坐在茶馆内，嗓音比那叮叮咚咚的雨还要脆。

姬峤走了。

他走得匆忙，只留下两颗鲜红的果子。

戚琼扫一眼信，看样子对方并不打算去找菜花蛇麻烦。据汪瑜说，那是保证凝结化神成功的仙果，比地脉果还要珍奇。

化神啊……

她近日在黑山收获颇丰，也许不久的将来就能买下一件法器。时机已到，二人向羊狗辞行。

汪瑜早已收到斛卓山传音，调查出行刺之人乃是温家修士。宗门已经处理过一批，只待她离开妖域，再组织人手搜寻青州残卷。

羊大仙和狗大户颇为不舍，商量若能将店开到黑石主城，要给二人分红，再置一些产业。

羊大仙还塞给戚琼一张绿豆糕配方。他垂下毛茸茸的细长脖颈，悄声道：“你们姐妹可凭方子开一家糕点铺，算一门来钱营生，就当零花钱。自留也成，来日我羊大仙若想去人间游玩，也有个落脚处。”

戚琼淡笑：“我与姐姐聚少离多，四方漂泊，怕是要让大仙失望了。但若你去青州，我一定尽地主之谊。”

她回屋收拾行囊，近日后腰那股刺痛越发明显。虽是白日，她主动联系了画中仙。

“叮叮。”

他懒懒地问：“白日唤我，可有急事？”

她斜坐在矮榻上，蹙眉道：“我……”

后腰骤然剧痛，她浑身战栗，毫无征兆软下身体。对面正在收拾的汪瑜倏然扭头，化作虚影接住她。将她扶到榻上，顺势划过手腕探查。

毫无异常。

“你哪里痛？”汪瑜两指间灵力缠绕，钻入她的肌肤。

“后腰。”不过眨眼间，她嘴唇乌紫，鬓角浸湿。仿若水里滚过一圈，整个人软了下去。针扎般的痛楚让她死死攥住汪瑜，嘴唇被咬破，泪眼婆娑吐字：“好疼。”

“你近日去过哪里？”慕怀朝脑中百转千回，戚琼白日进山并不与他一起，莫非遇上了毒虫？

然戚琼意识已陷入模糊，她被汪瑜翻过来，闷哼一声下意识挣扎后退。看着那洁白无瑕的后背，汪瑜一时间也想不到这是何种毒。

屋内的动静吸引来羊狗二妖，汪瑜急声喝住。又听蛇尾敲击木门，料想菜花蛇是来送山货的。她心头一动，立刻唤其进来。

菜花蛇蜿蜒而入，第一眼瞧见戚琼便有猜测。它觑了觑那张痛苦泛白的脸，竖立的蛇瞳闪过寒光。脑中忽又掠过光影下的笑颜，笑脸和揍他时的脸交织变换。它最终爬到汪瑜脚下，将头靠在她手心。

“三尾蛇毒！”汪瑜豁然起身，心下大急。

此毒乃蛇毒之最，噬心消骨，竟然潜藏如此之久。眼下她手上并无解毒之药，也无法即刻赶回宗门。

秀美的脸上划过急色，她定了定神，修长的手指夹起一枚令牌。屋内响起猎猎风声，一座小型传送阵出现在脚下。她抱起戚琼，眸光沉沉。

戚琼脊骨剧痛无比，绵密的细针流向灵根。昏昏沉沉间听见一呼高过一呼狗吠羊咩，眼前还竟晃过讨厌的青黄蛇影。

她抓住一片雪白衣角，呢喃道：“还是要应验了。”

“又在说什么胡话。”汪瑜轻柔的声音近在咫尺，不由分说钻入她的耳中，“我不会放弃你。”

她痛到扣住汪瑜手腕，忽而恨恨道：“你想干什么！是你吧，其实就是你吧？走开，我最讨厌你。”

彻底昏暗之际，她听到了某人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