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换了低调的墨绿大袖衫,视线牢牢凝在她身上。
戚琼先走进巷口,转瞬出现在楼上。她扫一眼内间席面,颔首道:“姬公子。”
姬峤示意她进去,开门见山道:“地脉果可令妖兽化形,化形后修为亦会暴涨。此果千年一结,每次只一颗。我此次来,是要这条蛇。”
“莫非药力还能从它体内抽出来?”戚琼挑眉。
“从未试过,我会将它带回昆仑再行处置。”姬峤眼尾上调,看向菜花时神色无半分柔情。
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戚琼饮下后品味一番,才道:“原以为摆一桌精致的席面,公子是来叙旧的。却不料是公事公办,来捉拿这条大胆愚蠢的蛇妖。”
姬峤薄唇紧闭,眸色深深:“你想为它说情。”
余光扫过袖管里丑陋的蛇背,她又饮下一杯酒,仰头与姬峤对视,“偷、抢、捡,这之间差别就大了。若是后者,公子可否看在……在妖域时的经历,留它一命。”
姬峤移开视线,问:“非亲非故,缘何救它?”
戚琼淡淡:“它于我有恩,先前又有过约定。我知昆仑灵果难得,传说东海、鬼域亦有珍稀灵草。不如待它化出人形,让它去摘一些偿还。若还不行,就让它去当牛做马好了。”
话到最后,她声音越来越低:“若它侥幸存活,也算堵上这个窟窿,这是晚辈的一点拙见。”
姬峤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此蛇奸诈,假以时日必成祸患。”
菜花蛇大惊,紧紧盘在她手臂。残缺的蛇鳞炸开,可见是真的害怕到了极点。
戚琼手指微扣入手臂,正欲再答就被猝然挟住脖颈的妖丝制住话头。她微一后仰,姬峤已迫近,他问:“戚琼,你如今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你又算什么人?”
她身形略僵,挑起眉眼直直射向那人眼睫,含齿笑了笑:“我不是说过吗,凭之前一点微薄的交情。还望恩公,容情。若我不能教导好它,必亲自动手。我不是什么人,只是一个普通的符修。”
姬峤无言,散去妖丝,曲指将菜花蛇勾过来。他捏住蛇头,须臾便有了答案。
菜花蛇被丢在地上,狼狈缩回戚琼脚边。
“此事作罢,灵草也不必找。”姬峤声色冷淡,“半月后正是灯节,届时我会在此处等你。”
他来去如风,眨眼消失。
戚琼身形一松,未料到这个结果。回味今日姬峤反应,她神色微凝。视线转向一桌的菜肴,转瞬又心情大好地打包,准备带给宫娥们一起享用。
回京郊别院时,夜幕笼罩,明灯缀连一片星河。
她被引到前厅,迎面撞上从内出来的宋千帆。二人照面,宋千帆随之微笑拱手。
“前辈,我来此是为之前冒犯二位的事赔罪。无论天机府、九阳学宫,抑或我丁源宋氏都是仙洲宗门。若彼此有了龃龉,真是晚辈的罪过。”
宋千帆面色诚恳,他生得清俊,行事坦荡端方,说话也令人舒坦。这样的人与其说木讷,倒不如说不理俗事不惹凡尘,只是不愿圆滑。
戚琼有心提醒:“道友不如回去问问你那位‘朋友’,今日究竟又做了什么好事。”
宋千帆一愣,面色沉下,拱手快步离去。
戚琼抬脚跨过门槛,视线落在汪瑜掌心的两枚丹药上,轻哼道:“什么?”
汪瑜走过来,捻起一枚放到她手心,无奈道:“丁源宋氏,体修世家,这自然是强筋塑骨的陪礼。”
戚琼直接抿在嘴里,唏嘘道:“我对仙洲宗门不甚了解。这位宋道友是谦谦君子,另一位么……”她冷笑,“今日在街上故意引我入幻境激发戾气,想让我当街杀人。这心肝啊,又窄又黑。”
汪瑜听罢,清浅的眸逐渐冷寂,连音色也附上寒芒,“乌庭玉,是一个好名字,可惜人有瑕疵。你只管尽全力,不会有人发现的。”
“弄死了,我担着。”
戚琼夸张地瞪大眼睛,眼底却没有任何情绪。她笑容咧开:“大小姐,你有时还真是……心黑呀。”
丹药药力已顺着经脉溢散全身,她心头一动:“在妖镇时你常为菜品作画,明日可否请你为我画像?”
汪瑜心中多思,看向戚琼依旧温和:“好。”
得到准信,戚琼才脚步轻快地跃出门去。临到围墙身形一闪,汪瑜在后看着,面上不觉挂上笑。
几步迈进房间,戚琼点了灯,坐在小圆凳上。
趁吸纳药力的工夫,她随手在桌上写字。菜花蛇趴在肩头,看着弯弯折折,圆圆圈圈的字体,以为是某种符文,不由暗自记下。
岂料它被指头一弹,咕咚倒挂在她后背。它又卷曲上来,倔强地将蛇头靠在她肩上,依恋地嗅着她的气息。她捏了捏蛇头,竟觉触感比之前好上许多。
戚琼撇了撇嘴,忽地扇灭灯笼中的烛火,又在桌上胡乱写各种奇怪的符文。
“你又看不懂,知不知道在另一个地方,这可是孩子们从小学的。往后啊,你要学得可多了,我们有的是时间。我终究是……回不去的。”
那里,又没有人在等她。
她望一眼窗外月色,今夜就修炼吧。漫漫仙路,现在还只是结丹,未来有更广阔的天地在等她。
月光皎皎,直至薄雾拥晨曦缓缓升起。日月当空,金光洒向大地,星河便也暗淡,最终消融在天幕中。
别院的宫娥忙忙碌碌,为公子和二位仙师送去早膳。戚琼用过膳后,迈步朝汪瑜的院子去。
她来时,慕俨竟又在。
汪瑜备好画笔,示意她坐过来。戚琼却背过去,双手负在身后。
“就画背影吧。”她脚尖捻了捻青石砖。
汪瑜并不多言,提笔晕开墨色。妙笔之下,美人跃然纸上。
素白的宣纸面中,她身段纤纤,薄如蝉翼的衣摆扬起。墨发紫衣,既有女儿家的柔美,又藏修士的不羁。
只一个剪影,连其性情也可揣摩一二。
戚琼逆着众人,这次识海中却没有熟悉的提示音。青州残卷金芒大闪,从中浮上一团灵光。
她将其吸过来,一副残影荡在眼底。
斜阳当空,流云藏山水,天地唯一人。他的眉浓而黑,眼含悲怆,虚白的剪影沐浴在暖光里。
这是……
昨日的晚霞。
此人竟将流动的晚霞收入影像,通过两张残卷的联系渡入她的识海。这便是元婴修士的气魄么,脚下万丈山壁,仍淡然处之。原来仙洲的景色,也这般令人遐往。
天下大好山河,她还没有尽收眼底。
戚琼抚摸自己的眼睛,才后知后觉地想,此人当真是一个风姿俊秀的美少年。
他正如雪山中圣洁的精灵,话本圣女的翻版。只站在那里,就让人不愿亵渎。
再抬眼时,眼底风景褪去,独余斑驳的青石砖。她敛神,便听汪瑜在身后道:“画好了。”
戚琼踱步来到画卷前,凝望紫衣女郎。
将其印入眼底,作剪影送入识海。那面却没有动静,她主动问:“每次上身,前辈其实都透支了大量灵力吧。”
“嗯。”唯有低低地回应。
“日后我与前辈只讨论修炼心得,再不窥探各自身份。只要前辈需要,我会出一份力。”
“我叫,慕怀朝。”他忽然道。
戚琼动作一滞,识海中又响起他清澈的嗓音:“相识数月,再称呼前辈未免显得我不够诚恳。我好奇残图的秘密,所以不愿就此与你断了联系。”
他又道:“身为修士,谁不想有朝一日睥睨天地,与亘古长夜相伴。我现在只是元婴期,不经过你就掌控身体要付出代价,伤害你自身也会遭受反噬。这点不是假的。”
这话说得清楚,他每次出手皆是出于好意。想要更快进阶不妨接受他的帮助,只为满足他一点好奇。
他在,引诱她?
戚琼回应:“那我也与前辈做个约定吧。彼此之间,若提问可以不回答,若回答决不能欺瞒。不能将彼此的存在告知第三人。若怀抱恶意伤害出卖对方,必等级大跌,永世为畜。”
她正要立下咒术誓言,却被慕怀朝打断:“第二点,我不能答应。”
戚琼讶然:“为何?”
慕怀朝却道:“你可以将我当作一个相识却不见面的朋友,将我介绍给最亲密的同伴,我不介意。”
“不……介意?”戚琼转而道,“好,慕怀朝。从前的试探都不作数,现在有了约定,就都不一样了。”
倘若他敢骗她,她就会变成坏人,不计代价挖走他漂亮的眼珠,自取他的性命。
“戚琼?你独自在那里,在想什么?”汪瑜在旁道。
戚琼抬眼,宫娥们正围在汪瑜身后,对着画像品评。
有宫娥大着胆子道:“汪仙师与之前被请进宫的都不同,从不轻看奴婢们,反而以礼相待。您这妙笔,画的奴婢都娇了三分,画戚仙师更是将她的灵气展现得淋漓尽致。您美丽、大度、定是仙家派来的。”
宫娥们一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显然慕俨这个主子,平日不曾束缚仆从。唯有女官装腔作势地轻咳,旋即也不着痕迹地弯唇。
汪瑜透过人群,抓到慕俨投来的目光。那人竟立马避开视线,装作看书的模样。她淡笑,似乎被宫娥直白大胆的夸赞逗地害羞,掩袖遮挡,唯有弯弯月牙灿烂如星。
戚琼拥进众人中,玩笑道:“好姐姐们,这幅画像上眉比黛色,眼敛明光的女郎是谁呀?”
女官羞红了脸,近前道:“戚仙师,您如此夸赞,奴婢怎敢领受。”
一群人嘻嘻哈哈,簇拥着戚琼往假山石去。独留汪慕二人,一坐一站,融进一池春色中。
望着那抹倩影,汪瑜开口:“再有大半月法器就能炼制完成。不如我也为公子画一幅像,抑或……”
她提笔迟疑:“有一次你我谈起可以跨越东海,直抵仙洲的机关木鸟。我手中正有一只傀儡鸟,就送给你琢磨吧。”
慕俨侧目,合了书卷正色道:“我自小居于深宫,从未见过大海,就算有傀儡也不能抵达仙洲。不如汪仙师作一幅临海图,全了我这份愿望。”
墨点横亘在纸面,汪瑜换了一张,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收了笔:“天色尚早,我该去淬炼法器了。”
慕俨起身相送,望着那幅碧色青天,久久无言。
戚琼追上去,歪头道:“大小姐,半月后就是帝都灯会,走之前我们再同游一次如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