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倾衣绝了气息时,他起初并未察觉到。
那个名为自己生母的妖物魂飞魄散,而他只是抱着少女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呼唤她的名字,知道喉间腥甜,再也出不了声。
她双眼紧闭,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胸前汩汩流出的血液已逐渐干涸,那颗心脏却已破碎得不成样子,再也无法恢复了。
“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做了。”檀越泽从废墟里爬起来,原本华贵的衣袍被火焰与尘土覆盖,黑发散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他强行变回原身,以天地之力与黑凰抗衡,但鉴于平日并非依附龙脉,没有足够强大的妖力来源,因此内伤极重,一时半会儿都没法跟陆长白比出个上下来。
陆长白收紧双臂,半晌,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感受着心口接近麻木的锐痛,整具身体都在跟着颠簸,仿佛每一次心跳都成了负担,每一次喘息都像在刀尖上掠过。
而那些冰冷的、令人手足无措的液体,从眼角夺眶而出,犹如某种无言的宣泄,夹杂着全天下最苦涩的滋味。
檀越泽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他走到倾衣近旁,伸手似想触碰她的脸颊,却被陆长白一把打开。少年护着怀中人,眼神里是无穷无尽的死灰与冰冷,犹如濒死的孤狼。
“你知道为什么吗?”檀越泽却并未动怒。他状似无力地坐倒在地,声音有点抖:“你以为她是为了谁?”
陆长白什么都没听进去,他死死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啜泣出声。
“若不是你动了心窍,让请神蛊的无效性不复存在,她才不会做出如此决策!”檀越泽捂住脸,指缝间有什么闪烁的东西滑落,“所以你们这些凡人……沾了这世间的情字,便上下几辈子抖逃脱不去。”
太岁静静躺在地上,剑鞘折射出朝阳的光,晃眼,却令人心底发寒。
这是一场胜利,于他们,却再没有比这更惨痛的失去了。
“后面的事……”缓缓地,陆长白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见血:“她有没有,交代什么?”
他并不是傻子。倾衣孤身一人前来赴约,之前还专门把自己约出去就为了取那一碗心头血,怎么想都不可能跟黑凰没有关系。
可他察觉到了,却又不敢点破,生怕是自己会错了意。事实证明,倾衣永远比他想象得要决绝得多:太岁、请神蛊、百妖令……她一次又一次亲手斩断了自己的生路,直到面前只剩下一座高悬的峭壁。
“黑凰留下的残党会被万志盟斩除殆尽。”檀越泽道,“这边立刻也会来人,把皇宫和后山剩余的妖力全部扫除,不留一点痕迹。”
陆长白麻木地点点头,想抱着倾衣站起来,却腿一软,差点滑倒。
脏兮兮的大妖支着额头看他,眼中是讥讽、杀意、和浓重得化不开的悲伤。
“算了,看到你这副样子就烦。”他站起身,“倾衣并非全无活路。”
陆长白全身一颤,“什么?”他说,一开口,声线里就带了颤抖的泣音:“活路……”
檀越泽屈起食指,往倾衣额前一拂。少女脏污的脸上猛然迸射出一道光,很微弱,却足够让两人看清。
“或许是几种咒物互相抵消吧,”檀越泽道,“她的生机并未全部断绝,而是化作了损耗极大的恢复期。若能寻得一法,或许还能挽救。”
陆长白闻言一阵晕眩,心头钝痛,强撑着开口:“你……可有办法救她?”
檀越泽挑眉,脸色依旧惨白,却带上了一如既往的戏谑:“本座当然有。但你既然要救她,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无所谓。”陆长白斩钉截铁:“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即便是这条命——”
“慢着,我要你的命作什么?”檀越泽打断,侧耳听着远处传来的行军声和刀剑相撞的鸣响:“这也是倾衣的意思:如今龙脉正在衰竭,能将国祚稳定的方法只有一个。”
他指了指地上的太岁:“那把剑斩杀了无数妖物,本便是上古神器;如今又令黑凰魂飞魄散,剑身上残留的灵气已足够充盈地脉。”
陆长白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将倾衣放下,道:“好,我答应你。”
檀越泽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晨曦已遍布天际,很快,笼罩整个大陆的阴云便缓缓散去,将崭新的光忙散播于世。
*
禁军赶到时,只看到四处清扫残余妖物的万志盟,与龙脉中持剑而立的少年。
他似乎在等他们的到来,见几位说得上话的将军们都在,便漫不经心地将太岁一挥,从半空雷霆般劈下,直直没入阵眼之中。
刹那间晴空霹雳,嘹亮的龙鸣响彻京城。浑金的光芒直冲天际,在少年身旁环绕许久,再散入地脉之中。
太岁将庞大浩瀚的灵力注入龙脉,那一刻,每个人都感觉到从天灵盖到脚趾尖的舒泰,仿佛任督二脉被强行打通,肆意吸收着天地间散逸的灵力。
从此,困扰朝廷数十年的龙脉问题终于得到了短暂解决。如此一来,只要太岁尚在,持续供给的灵力便能至少持续上百年,足够让朝廷想出新的方法。
而朝廷大军也一整颓势,将占据半壁江山的叛军打得节节败退,最终擒拿主谋一干人等,押入天牢等候审判。
念在陆长白退治黑凰有功,又治理龙脉将国祚延续,天子并未责罚于他,只是象征性地封了个“安定侯”,将他驱于京城之外,不得轻易踏入上京地界。
而万志盟也在彻底解决黑凰事件后就地解散,每个门派恢复原状,太行山也重新归东隅宗所有。只不过,这场短暂的联合,使得大越武林中人更加紧密相连,彼此之间的交流更深,一时间如铁板一块。
天子回归京城,朝廷继续运作,将从大灾难中缓过一口气的民众解救出来,开始艰难又充满希望的重建大业。
数月后,朝廷将谋逆一党的头领陆旭于闹市处决,再将原竹溪书院院首师卿流放三千里,以较轻的量刑惩处了一干人等,便算是给轰轰烈烈的一段日子彻底划下句点。
流放那日,谭簌簌拎着全副家当前去送行。她跟师卿之间似乎已经没有太多话要说,又似乎还有千言万语,只是看着,就能将十数年来的一切遗憾全部填补。
他们究竟有无再见之日,便不是旁人能够知晓的了。或许谭簌簌在某次商队出行时绕道去探望师卿,又或许二人从此不相往来;只要当事人不提,便无人会再记得这么一段过往。
又四年,春。
上京郊外有一座古寺,旁日里都是乞丐流浪汉的聚集之地。这一日天色正好,一群衣衫褴褛的大老爷们正商量着如何处置大早上发现的新鲜“猎物”,却没发觉屋檐上已经坐了一人。
那人面覆斗笠,怀中斜杵着一根竹棍,一身鸦青袍饰,像一片叶子般轻飘飘地落在瓦砾上。全身上下自有利落干脆之气。
古寺中,走山路走到一半被掳走的女孩在火堆旁一言不发,双手双脚虽被束缚,脸上却一点不惊不怒,甚至透出恰到好处的天真伶俐。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啊?”她脆生生地问,“要找我帮忙吗?”
大汉们面面相觑:“别是弄回来个傻子吧?”
女孩一双眼睛生得晶莹灵动,顾盼之间似有水波流动。她打量着长满苔藓的墙壁,继续清脆地发问:“此处如此破败,几位先生又是为什么要专门到这种地方来呢?”
“难不成……你们住在这里?”
一句话对大汉们造成了成吨的暴击。
“小丫头也就现在能动动口舌了!”领头的脸上一道刀疤,把女孩头发一扯,暴喝:“待会儿可别哭出来!”
“嘶”了一声,女孩委屈地扁了扁嘴,眼珠一转,扬声叫道:“屋顶上的兄台——我快死啦,您可别再坐那儿看戏啦!”
大汉们再次面面相觑。
屋顶上那人轻笑一声,衣角微动,下一刻,便残风般刮进了古寺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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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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