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阿宋闻讯赶到时,一切业已结束。
他本将迎娶的新娘倒在寝殿门口的台阶上,冰冷、毫无生气。
科林斯国青春美貌的公主成了一具丑陋的尸体。
毒药的火焰灼烧侵蚀肌骨,曾经是妙龄躯体的东西已经看不出本貌。
致命的华袍依然紧紧拥抱着受害者,浸透毒素的织物与血肉黏连。同样淬毒的美丽冠冕深嵌在难辨颜色的发丝深处。
亡者在濒死的狂乱中试图将衣冠从身上扯下,却只残忍地撕裂了自己的皮肤,加剧了死前的痛苦。
黏稠的暗色脓液从创口中流淌而出,滴答滴答。
科林斯王与惨死的女儿倒在一处。
他的死状同样凄惨,无神的双眼圆睁,王冠滑落头顶,十指抠住女儿的华美嫁衣——直至死亡的香雾将他的灵魂带走,他都在徒劳地尝试,想从女儿身上剥下剧毒的衣袍。
蛇般的血线从亡者的身下渗出,在宫殿冰冷的石地面上游弋。
多像邪恶的咒文。
伊阿宋就势看向血迹的尽头。
来自科尔喀斯的公主美狄亚站在那里,发丝如鸦羽漆黑,面庞像初升之月,眼眸熠熠燃烧。
这位杀死了伊阿宋政治前途的罪犯就站在那儿,朝着他微笑。
伊阿宋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美狄亚现在这样子,和他们初遇时几乎一模一样。
那时伊阿宋是受叔父驱逐的王子。为了结束流亡归国,他招揽同伴,乘着名为阿尔戈的船四处航行,逐一完成叔父刁难人的任务。
叔父要金羊毛,于是伊阿宋来到科尔喀斯。
科尔喀斯是个位置偏僻的岛国,统治者却拥有日神赫利俄斯的血脉。那里的王宫与科尔喀斯王值得夸耀的家系相称,建筑宏伟,摆了不少古老有渊源的物件。
然而在科尔喀斯宫中,伊阿宋第一眼看清的不是统御此地的君王,而是王座侧的黑发少女。
科尔喀斯的众神赐予这位日神后裔优美的形体与面孔,也附赠她一双捕食者的眼睛,明亮又黑漆漆。
她毫不避讳地审视着每位海外来客,微微勾着嘴角,笑容中没有多少善意。
不知为何,伊阿宋看着她,竟然感觉就像凝视平静水面中自身的倒影。
第一次美狄亚的视线直接从伊阿宋的脸上滑了过去,滑到他身侧的阿尔戈船员脸上,没有任何停留。他立刻疑心她是故意的。
而后,仿佛漫不经心地,又有种逗弄般的刻意,她施舍他第二眼。
高傲的岛国公主与落魄的异邦人对视,她看到激情,他看到权力,**都直勾勾且赤
裸。她不懂何为温驯和谦卑,他则对道德和信义缺乏尊敬。他们的成分极度相似,一半是卑鄙邪恶,另一半是冷漠无情。*
爱情从这里开始,或许也在那时开始终结。
具体是多久之前的事?十年,十五年,还是二十年?计算年月毫无意义,在一起太久,他们的人生宛如共用的一具躯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无法彻底相融,于是只能成为彼此身体里无法排出的异物,一到特定时节就开始作痛。
后来美狄亚不止一次说,赫拉定然就是在那个瞬间降下了爱的魔咒,让她不受控地爱上他,心甘情愿地帮助他夺走金羊毛——最初是用情人间甜腻的埋怨语气讲,后来是在争吵时,把这话当作武器投掷过来。
仔细想想其实很荒谬,假设如她所指控,他根本不爱她,他当然也不会在乎她爱他是因为神的安排还是出于本心。况且这两者根本没有区别。情|欲的火焰只有厄洛斯能随心点燃熄灭。美狄亚用力地与爱伊阿宋发狂的那个自己割席,又能伤害到谁呢?
道理是这么说,美狄亚将爱他的责任推到神明身上时,伊阿宋依然会感到不快。
只能解释为自尊心受挫。伊阿宋理所当然地期待着他人会欣赏他、喜爱他;即便对方是美狄亚,他还是宁可她是爱他的。
况且伊阿宋并不期望美狄亚会永远如十几岁时候一样几近虔诚地爱他,他就做不到。他自知不算个好人,为数不多的优点包括不会强求别人做他做不到的事。
但他以为至少美狄亚是理解他的。
伊阿宋坚信众神爱在他身上找乐子,总在至关重要的时刻抽走他本该有的那份平淡好运,而后在厄运时刻加倍地施舍回来。这致使他总能在绝境中大放异彩,却在平地行进中摔得脸朝下还磕到牙。
比如因为一念之差被叔父蒙骗,转而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凯旋;
比如将叔父佩琉斯踢下王位没太久,就再度受挫,被佩琉斯的混蛋儿子、也就是他的堂弟驱逐出伊奥科斯。
所以他和美狄亚和孩子们才会来到科林斯,寻求庇护,等待夺回王位的时机。
与科林斯公主结婚也不过是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手段罢了。
不过是再多一个妻子。有许多女人的英雄豪杰不在少数,伊阿宋直到现在都没那么做,已经是对美狄亚的特殊对待。
至于科林斯公主要求美狄亚离开,在伊阿宋的计划外,但也在情理之中。为了稳住科林斯王总要付出一些代价,伊阿宋想当然地以为美狄亚愿意成为那代价。
他不会亏待他们的孩子,也会安排好美狄亚的去处。等到夺回伊奥科斯王位,让美狄亚回来再简单不过。科林斯公主到那时远离家乡,又能给美狄亚造成什么麻烦?美狄亚成为她的大麻烦才差不多。
这么想着,伊阿宋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忘了那小姑娘的名字。即便她还面目全非地躺在不远处。
伊阿宋回过头,又看一眼科林斯王父女的尸体。现实终于如风中的冷意,缓慢地渗进他的血液,蔓延到肢体的末端。他愤怒又难以置信,拳头因为握得过于用力,轻微地发着抖。
为什么?有什么必要?这下计划彻底被打乱了。
但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这种时刻,伊阿宋反而比平时更为冷静。
他摆脱了震撼的迷障,第一次注意到除了死者,宫殿门内门外都是人。这些人也都被震住了,不敢靠近露台边缘的美狄亚,也不知道该先向谁人传达噩耗。
但伊阿宋的到来让吓住的人群逐渐苏醒。一道道视线聚焦到他身上,怨恨与期待开始翻沸。他立刻理解了科林斯人对他抱有何种期望:
当然是杀死他们眼中的毒妇,为他们的王报仇。
那样他说不定真的能成为科林斯的新君。
伊阿宋再度转向美狄亚。
她依旧笑着,笑容中找不到善意。她在等着他走过去,看他敢不敢杀她。
伊阿宋眨了一下眼睛。他知道答案,但还是想问:
——他们是怎么落到如今这境地的?
美狄亚站在露台前,看着她不忠的丈夫伊阿宋走近。有那么一刻,她的心头浮现这疑问。
愚蠢的问题。她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伊阿宋把这问题写在了脸上。
美狄亚脸上过露的不屑一闪而逝,旋即淹没在微笑的假面下。她的眼睛如湖泊,平静地倒映出伊阿宋微微扭曲的脸。
美狄亚很理解伊阿宋此刻计划彻底崩坏的恼怒。她甚至清楚,可怜的科林斯国王父女是如何惨死的,他其实根本不在意。
伊奥科斯的王子伊阿宋就是这么一个自我中心的男人。
单论冷酷的程度,他们确实般配。
换作美狄亚当伊阿宋,她也会娶科林斯王的女儿,能利用的就都要利用。然而理解并不等于接受。假如伊阿宋处在她的位置,也不可能容忍被置于次等,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团圆”。
但他恰恰没有意识到,他终于还是逼她做了自己绝不会做的事。
因为那是他一辈子都不会体验到的窘境。
想得美。
伊阿宋并不是个有风度的输家,受挫时总会恼羞成怒。这点美狄亚其实也差不多。
得知科林斯公主说服父亲驱逐碍眼的前任、也就是她自己,美狄亚第一反应是暴怒,而后是冲动又冷静的筹划。
和伊阿宋不同的是,他冲动的结果好坏参半,而她总能做得很好。
想到她还有惊喜等着伊阿宋,美狄亚就笑得更加愉快了。
既然伊阿宋让她受这等侮辱,她就要彻底毁灭他的人生。很遗憾,科林斯王和他那不够机敏的女儿充其量是野兔野鸽等级的配菜,不够格当她要射杀的头号猎物。因为他们活着就可能成为伊阿宋的助力,所以他们必须死。
科尔喀斯岛外的人真是容易大惊小怪,美狄亚顺着伊阿宋的视线看向惊骇的宫人。一个两个都煞白着脸,眼神像能喷出毒针,但与她对视的瞬间,又像被石化,手都抬不起来。
好像他们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她能做出、能想到去做这样可怖恶毒的事来。
答案:她就是能做到。
美狄亚摆出卑微的低姿态,献上华丽的衣袍和冠冕,小姑娘就轻飘飘起来,甚至要当着她的面试穿她送来的嫁衣。
她记不得名字的小公主死得很痛苦,一大半因为到死她都期望着奇迹降临,幻想着当国王的父亲、伊阿宋、治愈病痛的阿波罗神、守护少女的阿尔忒弥斯神、任何神能够救她。
暗中筹划驱逐美狄亚母子的科林斯王也死得很痛苦,但毕竟年长,他死得稍稍快了一些。
假如科林斯王能再垂死挣扎一会儿,她无聊地等待伊阿宋到来不长不短的时间,就会彻底被猎物不止歇的哀嚎声填满。
但现在只有寂静。
这么说也不准确,滴滴答答,液滴砸落,因为质地黏稠,断续的响声颇为独特。
伊阿宋的瞳孔放大。他也听见了。
阿尔戈号的冒险途中他击杀过怪物、也杀过人,很熟悉这是什么——
血滴落的声音,生命流逝的哀鸣。
美狄亚看着伊阿宋的视线下移。他的视线凝固在她的鞋子和裙裾上,木然地盯着,许久没有眨眼睛。
伊阿宋旺盛的生命力和庞大的自我主要表现在生动的神情变化中。也因此,他失去表情的时候,就仿佛变成另一个人:脆弱,可以掌控,不会有她不中意的变化。美狄亚喜欢伊阿宋这样子,甚至于说,她有时候坚信,她对他爱情唯一可行的保鲜术法,可能就是让他变成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但最后爱和尸体一起腐烂。
美狄亚朝旁侧挪了半步,露出直到此刻她都以己身遮挡住的景象:
她的脚边瘫卧着两具小小的躯体。
而后,她藏在裙褶里的手伸了出来。
滴答,滴答,这不曾停歇的水滴声是赤红的血珠落地,自她手中匕首尖淌下,染红了鞋子和裙摆。
甜腥的雨滴落在稚童青白的脸颊上。他们的嘴唇迷茫地张开,在一句“母亲,为什么?”出口前,刀刃就割开了他们娇嫩的喉咙。
美狄亚亲手杀死了与伊阿宋的孩子。
伊阿宋的眼神变了。那是她都不曾见过的表情。
美狄亚唇角的弧度里第一次有了笑意:“是你先背叛我的,伊阿宋。”
“你杀了他们。”
“是我杀的。”
伊阿宋的咬字加重:“你杀了我们——”他唐突地停顿了一拍,换了个说法:“你的孩子!”
美狄亚以唱歌般的声调答道:“是啊。”
他的表情如猎豹好斗,声音里且出现了一丝绝望而软弱的缝隙:“他们不是我。”
她知道她成功了。
渴望成真总是非常廉价,实现的那刻美狄亚就会觉得失望。她垂眸看向陷入永恒安眠的孩子,平静地说:“我要收回当初我带给你的一切,当然也包括你延续血脉的希望。”
伊阿宋很明显咬了咬牙:“那么做,你不会感到一丁点的痛苦?”
美狄亚蹙了一下眉毛,但很快舒展开了。她非常冷漠地说:“动手之前会有一点。”
顿了顿,她看着他按着剑柄的手说:“杀死我的时候,你会感到痛苦吗?不会吧。”
伊阿宋额角的青筋恶狠狠地跳动了一下。他倏地松开了剑柄。
“我不会杀你。”他也笑起来,这笑容眼熟得很,美狄亚想了想才意识到,原来像她在镜子里的倒影。
伊阿宋的绿眼睛亮得吓人,猛然间又有了一些率领赫拉克勒斯那样的英雄的人物该有的气魄。他失控地低笑,恶毒又温柔地说:“我要你活着,长久而痛苦地活着。”
美狄亚第二喜欢的就是他这样褪去高尚伪装的表情。为了表现得更像一个合格的君王,伊阿宋近年很少露出这一面。这也让她觉得他越来越无趣。
伊阿宋总是哀叹众神对他无情的愚弄,年轻时候美狄亚还会半真半假地安慰他,投喂他永不餍足的虚荣心。
但后来她逐渐明白,这个男人只擅长把别人从王位上挤走,自己却当不了一个好国王。他无法应对富足安稳带来的诱惑,更适合活在无尽的磨难和挑战之中。
伊阿宋就应当在最辉煌的时刻死去,在暴露出自己的缺陷前成为传说。
可惜她也有过与他长久幸福的愚蠢美梦,没在合适的时候让他的生命永远凝固。
美狄亚扬起下巴,那是她先一步得胜的小表情:“你以为我没机会杀你?不,只是恰好我也是那么想的。我也要你痛苦地度过漫长的余生。”
她后退,伊阿宋箭步上前,却抓了个空。
刺目的强光一瞬间降临,蒙蔽所有人的视野。
伊阿宋咒骂着,摸索着地面向前,朝着美狄亚刚才站立的方向扑去。
他撞到坚硬的露台地面,狼狈地起身,摇摇晃晃。他胡乱地抹着眼睛,在雾气般的光线中寻找美狄亚。
光华终于略微收敛,四周传来难以置信的抽气和惊呼。
伊阿宋抬头,两条通体金黄的龙兽拉着双轮马车,悬停上空,发出不耐的短促鼻息。
不知道是哪位神祇派来了龙车,竟然要将手染鲜血的美狄亚带走!
“美狄亚!!”他的喊叫宛如来自一头受伤的野兽。
科尔喀斯的魔女朝伊阿宋挥了挥手,她的发髻在高空的狂风中散开,犹如一整团舒展的鸦羽。她的脸遮蔽大半,看不清她的表情,也阻碍她看明白伊阿宋的反应。
但美狄亚不在意了,只扬声大笑:“我诅咒你,伊阿宋!”
龙车载着她升空,飞快地离开科林斯,伊阿宋的金发瞬息间就缩成小小的一个点,再也看不清了。
可她的笑声和诅咒洒落了一路。
而在她死去的爱情和其他的残骸正中,伊阿宋忘记了还有许多人看着他,笑得根本止不住,像个只会反弹同龄人咒骂的孩童,声嘶力竭地朝着远去的龙尾喊:
“我也诅咒你!美狄亚,我诅咒你!”
两人大概都忘了,他们曾经在科尔喀斯的海滩边,以几近同等的狂热,对着海峡的另一头呼喊过同样滑稽的话语:
“伊阿宋,你永远属于我!”
“我永远属于你。但美狄亚,你也一样!”
在应验的诅咒与落空的誓愿中,美狄亚睁开眼。
她又做了同一个梦,或者说,又在梦中活完了一生,被伊阿宋背叛、并且迅速决绝地完成了复仇。
难以分辨是预知梦还是时光倒流。
但无所谓,她现在是赫卡忒的祭司、年轻的科尔喀斯公主美狄亚。
身在故乡、还没有遇见伊阿宋的美狄亚。
* 化用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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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须知
1. 本文为美狄亚与伊阿宋的衍生短篇,双重生怨偶撕扯,保留原神话传说设定,即:
天后赫拉让美狄亚对伊阿宋一见钟情,伊阿宋借助美狄亚获得金羊毛,后另娶他人。美狄亚毒死科林斯公主和国王,杀死自己与伊阿宋的孩子后乘龙车逃脱。
2. 美狄亚和伊阿宋都有严重缺陷
【不洗白伊阿宋】【不为美狄亚杀兄杀子开脱】
不是美狄亚脚踩伊阿宋、迈向新生活的重生爽文,
“拳打渣男获得事业爱情第二春”的情节不会出现在本文!
也不是追妻火葬场文,不存在两人世俗意义上互相原谅圆满HE的内容。
接受不了伊阿宋是主角之一的朋友千万不要勉强自己看下去!
接受不了两个屑人互相折腾的朋友千万不要勉强自己看下去!
3. 登场所有人物任何观念行为不代表作者自身观念立场。
写屑主角,不代表作者赞许其思维方式和行为,也不代表作者试图弘扬表达任何理念。
作者就是单纯想写个神经病互相折磨的故事。要允许乐子人找乐子。
4. 短篇不V,不保证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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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美狄亚与伊阿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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