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亚更衣时就发觉,今日的科尔喀斯王宫气氛有异,絮絮语声和来回抛掷的眼神中满是紧张与期待,一股为大事酝酿的气氛。
她随口一问,惯常帮她梳头的侍女便迫不及待地交代前因后果:
“我正打算告诉您呢。昨天日落时候刮了一阵奇异的风,从海上送来一艘帆船入港。船上都是亚该亚人,每个看起来都出身不凡。听说他们的船长是某国的王子,今天要谒见陛下。”
美狄亚映照在手持镜里的面孔片刻凝滞。她的唇角随即不受控地翘起,勾出抹嘲弄的笑弧。
原来是今天。她永远都会记得今天的。
“那帆船……好像叫阿尔戈号。”
“这群异邦人来科尔喀斯干什么?”美狄亚听见自己懒洋洋地问,几乎同时悚然一惊:
她想表现得漫不经心,却吐出了与梦中完全一致的问句。就连那用以遮掩好奇心的懒散语气都与彼时没有任何差别。
“这就各有各的说法了,有说他们是遭遇风暴,被海神或是风神送来避难的,也有说他们打着坏主意,应该被立刻扔进牢里关起来的,还有……”侍女瞥了美狄亚一眼,“有人猜他们可能是来向科尔喀斯请求联姻的。”
美狄亚笑容不改,起身往寝殿外走:“那么他们可要失望了。”
科尔喀斯王埃厄忒斯只有美狄亚这么一个女儿。
美狄亚到了年纪,便陆陆续续有帆船载着求亲的人靠岸。可这些携带厚礼的异乡人每次都遭拒。
美狄亚自然瞧不上他们,但令他们空手而归不仅仅是她品评他人毒辣的眼光。
每当美狄亚挨在父亲膝侧,以最柔软动听的声音吐出最不留情的话语,逐一指出求亲者的缺点,她的父亲便摸摸胡子,点头依着她的意思说:
“好,那就回绝他。”
完全就是个对独女宠溺到极点的父亲。
但美狄亚知道这只是表象。
她对他人的真实情绪极度敏感,不至于无法察觉,她尖刻地否定求亲者身为人的价值时,父亲就会松一口气。
倒像是害怕她会看中谁。
回头看来,也许埃尔忒斯从哪位神明那里得到了启示,女儿的婚姻会为他带来悲苦与不幸。
这么说也没错,为了帮助伊阿宋,美狄亚背叛父亲,不仅令科尔喀斯失去了金羊毛这件宝物,还致使本该继承王位的长兄惨死。
死在她和伊阿宋手里。
那是美狄亚第一次杀人。
伊阿宋在美狄亚的暗中协助下完成了三个不可能的任务,埃尔忒斯隐约察觉伊阿宋受人帮助,却苦于没有证据,又不愿意履行承诺,索性拒绝交出金羊毛。
于是美狄亚引路,将阿尔戈号的英雄们带到了藏着金羊毛的神圣树林深处,施展术法令看守宝物的怪物沉睡。伊阿宋如愿获得金羊毛,带她一同上了阿尔戈号,匆忙逃离科尔喀斯。
异母长兄阿普绪耳托斯带领舰队拦截。
科尔喀斯毕竟是岛国,舰队快而利,如短刀切开海浪追上来,眼看着便要封死阿尔戈号的前路。一旦彻底形成包围圈,阿尔戈号绝无脱围的可能。
美狄亚与伊阿宋三言两语商定策略。她站到帆船甲板上,眼含泪水地请求与哥哥到近海的岛礁上面谈,句句暗示她身不由己,其实渴望重回父亲和兄长身边。
阿普绪耳托斯信了。
他对示弱之人无法不感到怜悯,加上对异母妹妹经年累月逐渐露出端倪的觊觎作祟,美狄亚的眼泪和哭诉让他坚硬的意志软化成泥,更令他难以拒绝她满含“诚意”的一杯酒。
酒液滚落喉舌,阿普绪耳托斯立刻失去了声音和浑身的力气。
计划本该到此为止。
用毒酒剥夺舰队主帅兼王国继承人的反抗能力,而后把他当作人质挂在桅杆上,就足以逼退追兵。
但美狄亚临时改变了主意。
阿普绪耳托斯赤红着双目瞪视她,那目光令她都后背有些发毛。
半吊子的温情与被自尊心被践踏的怒火是仇恨最好的柴薪。美狄亚明白,长兄已然恨她到极点,如果能动哪怕一根手指,他大概都会不顾一切地抬手,试着戳穿她的胸口,又或是捣瞎她一只眼睛。
激烈到令她视野发黑的不安骤然侵袭,美狄亚眨眼间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
如果伊阿宋早早死去,又或是因为别的原因,她失去了他这个倚仗,不得不重新回到科尔喀斯,只要阿普绪耳托斯还活着,她就会生不如死。
碍眼的、阻挡她的、可能威胁到她的都必须消失。
美狄亚回过神时,手中匕首已然划开壮年男性咽喉处的皮肉。
鲜血喷溅满指掌,烫得像岩浆。
这是美狄亚第一次杀人,她难免有须臾的呆滞。
好恶心。她控制不住地想。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飞快地黏腻起来的掌心。
美狄亚苍白着脸抬头的瞬间,伊阿宋从礁石的阴影里现身。
他走到她旁边,没说话,从她手里拿走匕首。她下意识收紧指节,他强硬地发力,终于还是将弑兄的凶器夺过去。
染血的匕首在伊阿宋手里舞了个凛冽的剑花,刃尖调转方向,再度切入阿普绪耳托斯的致命伤口,走得更深。
他又拔出随身短剑,单手拽住死者的头发。
一朵血花飞上伊阿宋的脸颊绽开,左眼角下方两根手指的位置。他眨了一下眼睛,没有挪开视线,翠色的眼睛有种抽离的冷漠。专注于手头事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是没有表情。
那一刻是属于她的、因为她而起的无表情侧颜。
颈骨断裂发出脆而空洞的哀鸣,伊阿宋单手提着她兄长的头颅,侧眸与美狄亚对视。
“是我杀了他。”他终于开口,只说了这么一句。
没有责怪她偏离原本的计划,更没有对她弑兄表露出惊骇或是嫌恶,反而理所当然地毁掉一个以“是她自己要那么做的”推脱责任的借口。
美狄亚睁大眼睛,那刻她是惊愕的,甚至有些没来由的惶然。
她不确定伊阿宋究竟是没细想自己的话语意味着什么,还是他即便多想一步,依然会做同样的决断。
理性的计算还在继续,纯粹为感情驱动的心跳自顾自疯狂加速。
这一刻美狄亚确信伊阿宋是爱她的。
肩并着肩,俯身在无头死尸旁边,一歪头就能倚靠上的距离,浓重的血腥气在他们之间盘旋,混合了咸湿的潮水味道。罪恶与爱念相互搅拌,空气本该随呼啸海风流动,却变得黏稠浑浊。
像有未凝固的树脂兜头浇下。
他们在那刻有如琥珀困住的两只小虫,偶然又必然地彻底黏合到一起,永远无法分离。
所以美狄亚才会难得惶惶:割断阿普绪耳托斯的喉咙时,她想的只有自己。
不能让伊阿宋发现。
“如果父亲再追上来,就把他切成块扔出去。他们关系并不好,父亲害怕被鬼魂怨恨,必然会缓下追击为他收尸。”她听到自己说。
仿佛那一刀是她策划后的后手,与突如其来的恐慌和发作的疑心病无关。
她要伊阿宋相信,她是为他才杀死阿普绪耳托斯。
也许有那么一点,美狄亚也想催眠自己相信。
——她因为爱杀死血亲,他因为爱背负罪责。
黏腻的、血色沾染的手交握紧扣,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直起身。他迎着夕阳,向科尔喀斯的舰队高高举起他们将领的头颅,她的手里拽着裹尸袋的粗麻绳子。
于是他们共同执刀的献祭仪式完成了。
阿普绪耳托斯是那头必须咽气的羊。命运纺锤上早已编织好的时刻来临,某位不露面的神祇对他们不义的血祭报以注视,美狄亚与伊阿宋从此是共犯,是名字在神明那里连在一起的罪人。
但还有另一个可能的故事版本:
爱上一个人是爱上对方更爱自己的幻象。不需要她解释,伊阿宋最初就觉得美狄亚是太爱他了,爱到愿意替他所有消灭可能的仇家,于是不惜动手杀死长兄。
因此,伊阿宋品尝到了和她性质相同的心虚,于是他匆匆担下阿普绪耳托斯的命债,让爱与被爱的车轮毫无漏洞地继续轮转。
又或许两个故事版本能够同时存在:他们都有过不含算计地爱过对方的时刻。
但事实究竟如何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提前知晓结局,美狄亚自然不可能允许自己踏上同一条狼狈的道路。至于与伊阿宋见面……该见就见。刻意回避只会让她感到耻辱。
难道现在的她还会对毛小子模样的伊阿宋动心?
美狄亚噗嗤一声笑,引得身后跟随的女官们面面相觑。她不做解释,打量四周,干脆在通向王宫正殿的廊下驻足,等着一位穿红袍的高壮青年走近,才笑吟吟地问好:
“阿普绪耳托斯,早上好。你也是去见父亲的么?”
与她长相毫无相似之处的兄长颔首回道:“是。父亲传召你了?”
“没有,但我宫里的女孩们都在议论那群异邦人,我也好奇极了,所以想求父亲接见时让我站在他身边,”美狄亚眨眨眼,笑着略微拖长尾音,扮演者向兄长撒娇的妹妹,“如果他不同意,那你可要帮我说服他。好不好——?”
割开眼前人喉咙的触感同时在她心头重现。感觉真是奇妙。她的笑意不禁加深。
美狄亚素来高傲,对哥哥也更多是带刺的调侃,缺乏尊敬或崇拜。
阿普绪耳托斯因为她难得的柔软态度愣了一下,很快掩饰过去,轻咳两声:“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但美狄亚,这回的客人不是来向你求亲的。”
“不是来向我求亲的,我就不能见一见了?”
阿普绪耳托斯语塞。
“况且就算这群人有所图谋,我尊敬的兄长,你也会保护好科尔喀斯的,不是么?”美狄亚不给对方反应过来的机会,冲他一笑,便加快步子走到前面去了。
将阿普绪耳托斯抛在身后发呆,美狄亚没有放缓步子,熟门熟路地往父亲的宫室走。
迎面碰见一度杀死过的长兄引发的感触,也很快从她的脑海中消退。请求父亲应允她接受来客觐见的同时,她脑子里也尽是该怎么折磨伊阿宋才最有意思。
等待着觐见的伊阿宋还没有与她相识相爱,更不用说互相背叛。可她还是想毁掉他。
伊阿宋最强悍的是精神,所以摧毁他先从躯体入手。
他其实很怕痛。平日里撞到桅杆、踩到什么东西就会无意义地咒骂,然而战斗中若是中箭,他反而能忍得很,可以一声不吭,直到真的安全了才开始乱叫。
不知道真的一对一打起来,阿普绪耳托斯能不能赢过伊阿宋。
伊阿宋肤色白皙,对于常年在海上航行的人而言,他的五官过于精致俊秀,全无海风磋磨的痕迹,不免给人以错误印象,以为他是个整日躲在船帆阴影里的羸弱窝囊废。
恰恰相反。
纵然称不上一等一的战士,伊阿宋也绝对不是战斗新手。
追随他的那群阿尔戈勇士也很难办。得想办法让他们酩酊大醉,彻底放下戒备才行……
正因为欣喜于掌握的先机,美狄亚很快着迷于构思之后要如何玩弄伊阿宋。她竟然漏想了最重要、也是最致命的一点:
伊阿宋并不是她记忆最后那个用尽好运的讨厌鬼。
——他曾经是神明的宠儿。确切说,是天后赫拉眷顾的英雄。
而她,是女神吹动水面涟漪,送到伊阿宋身侧的那一帆救命的小舟。
她想起这点时,伊阿宋一行人已经到了大殿门外。
通传的话语滑入美狄亚耳中,半个词都没听清,但她清楚地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她站在父亲身侧,从高处看着异邦来客穿越殿前的广场,踏上台阶,逐渐走近。
砰砰砰,并不存在的叩门巨响是她的心跳,每一下都让胃袋猛烈蜷缩。
美狄亚恶心想吐,短暂地连怎么呼吸都几乎忘记。
晨光洒落在异乡人的身上。最亮的一抹凝聚在其中一人的金发上。
他体格不是最出挑的那个,甚至没走在这群人最前面,但不知为何,殿中所有人的视线都受牵引般落向他。
一步一步,终于能看清来客的脸容了。
美狄亚忽然间就又呼吸自如了。她轻轻咬着牙,视线故意打着转,先看一圈其他人的脸,在心中默念名字:
赫拉克勒斯,身有神王血脉的英雄,美狄亚其实有些怕他;
阿斯克勒庇俄斯,除了死亡,没有他无法治愈的伤口与病症,可能是阿尔戈号上与美狄亚关系最亲近的船员;
俄耳甫斯,美狄亚承认他有动人的歌喉,但她不喜欢他的曲子;
还有赫拉克勒斯的好同伴海拉斯,双生子卡斯托耳、波鲁克斯……
这当然只是阿尔戈号全体船员中的一小部分。但她居然还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
最后的最后,她看向伊阿宋。
他年轻时确实很英俊。美狄亚坦然承认了,平静地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试图回忆他开始有衰老的征兆、金发逐渐早白失色的模样。
居然想不起来。
一粒火星洒落干渴已久的枯草地,熟悉又可憎的悸动瞬间引燃爱欲,闪电般的热意从指尖窜到肩膀,而后直直撞进心房。美狄亚想要以怨恨、以理智掐灭这火焰,却适得其反。
又有什么办法呢,直到最后,她和伊阿宋单独面对面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动手动脚。完全与理智和思考无关,像饿了一个冬天的熊睡醒后看到蜜糖。
过于合拍的躯体之间那涡流般的吸引力没有随皮肤和肌肉一同松弛,感性上抗拒对方同处一室,眼睛里也渐渐只第一眼看见对方的错处,回过神的时候,手却已经穿过对方的发丝。
尴尬又可笑。
美狄亚开始回忆伊阿宋可恶的地方:
他的嘴唇会吐出最恶毒可憎的话语,翕张翕张,懂得如何刺伤她,却学不明白适时沉默。
他的后背也可恶。一时吵不过她,他就转过身去,只给她一堵拒绝退让的墙。
他的手指更该砍掉,贪恋金银与宝石的冰凉,永远抬起来,朝着远处伸,要抓虚无缥缈的荣光与尊严。
可也是这唇瓣,那样擅于亲吻,让她融化,也贴着她的耳朵呢喃无意义的琐屑蜜语,无数次陪伴她的最后一线清明坠入迷梦。
也曾经有他挡在她前头,只给她看到后背的更好的时候。倒不是觉得会有什么情景太过残酷刺激,她无法承受,有必要遮一遮挡一挡。他那么做的时候,确然都只有他能保护她了。从科尔喀斯到科林斯,伊阿宋常常落荒而逃,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带上她才逃。
还有手指……
迷恋如烟云膨胀,轻而易举覆盖了怨恨,只剩眷恋和焦渴在骚动。美狄亚知道这些美妙的回忆只是错觉,换个角度看就有别的解读,她却无法阻止它们令自己心动神驰。
是赫拉的力量在奏效,抑或是只因为眼睛与眼睛对上。
伊阿宋正盯着她,可能看了很久。她不知道。
他莫名显得有些茫然,翠绿的眼睛因而倍显清澈,构成纯真友好的假象。而后她熟悉的光亮回来了,生机勃勃,充满野心与侵略**,针扎般定在她身上。
本就在发热的血液,一瞬间像在皮肤之下燃烧,隐隐作痛。
美狄亚没有闪躲,直勾勾地看回去。
看着伊阿宋,也看着他漆黑瞳仁里的自己。
她无法不爱他,美狄亚想,哪怕只是肤浅地爱他的皮囊、爱他让她快乐舒适的那部分,哪怕清楚他的卑鄙软弱,还是爱他。
这是众神在奥林波斯云海之上决定好的事项。
她做决定从来不花太多时间。在重逢的第二个眨眼,美狄亚就想好了。
身为侍奉神明的祭司,她不会自不量力,妄图违抗祂们的意志。神明要她爱伊阿宋,那她依然会爱他。
但她爱伊阿宋,又不妨碍她渴望他毁灭。
毕竟爱有很多种。
而她的爱,绝不是良善无害的那一类。
* 阿尔戈号船员名单有很多个版本,这篇不咋考据,我随便来了。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美狄亚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