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允，虽然你进步了，但还是差太多。

除非你能叫来你的父兄，或许……他们还有一战之力……”

大魔思索着，斜瞥向身后偌大的莲花池。魔气散去后，水面反射出了那张和过去的陆小吾极为相似的脸。

或许是因为习惯了一个人游荡……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魔气忽敛忽散，隐隐露出大魔修长白皙的右手五指间，一枚巴掌大小，正握着的银光闪闪的三叶陀螺刀。

不能算是武器，最多只算是打发无聊的小玩意。

“清静宗……接下来，还有天峭门，毓秀宗，灰衣部，灵光殿。”大魔把玩着那把三叶刀，抬起脚步，低语着回过身，往门内走去。

“天火教，妙法门，伏鬼宗……中州八大宗，届时一个也别想逃。”

“还有当初参与了屠杀的……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散修宗族。”

正当兀自沉思间，耳畔忽然传来了不合时宜的嘈杂嗓声。

“大人……这些难道全部是你的仇人！？”

他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有其他的人在和他说话，于是停在石板小径上，哼声回答。

“嗯？对。就有这么多……”

那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每一个宗门……都要杀尽吗？”

“……为什么不？”

那方的嗓音沉寂了很久，显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地低语：

“你以前，在鸿蒙界里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这只能说明，你从来没有了解过真正的‘我’。”他端正了一下投射在水中的脖颈的弧度，正色说道：“你知道我是谁，你死前就喊出过我的名字……但看样子……你对‘莫怜鬼君’这几个字的理解还是不够充分……”

“可……可你以前化成凡人，跟在凌二身后时，也不是……这样的！”

他哑然失笑。

“那个时候吗?……倒是很想念呢！”

他的身形顿了顿，而后回过头，单脚轻轻踩向地面，黑色的魔火顿时沿着他的脚尖滚窜而去，将一墙之隔后的太虚宫全面包围，彻底点燃。

“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是我，也无法长期忍受人类的悲伤、失落、怨恨、愤怒……等等诸多阴暗的情绪。那个凡人的我，只是被最初的我刻意创造出来的呢？……毕竟，心魔吃太多了……容易消化不良。”

那边呐呐一声，不可置信道:“大人，你的意思难道是，过去的你，从来没有存在过么？你怎么能完全否认——”

“有意思。”他垂眸瞥向空中，微微出神。“你提出了个我从没想过的问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认为凡人的自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呢。

他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似乎是从凌二辱骂他的那一刻开始……

在那艘渡船上，凌二否定了他的所有的时候……他就第一次觉得，凡人的自己，没有存在必要了。

第二次，则是在万幢崖上，老路指出他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是错的，随即将他的凡人之心掏走之后，他就更加坚定了这一选择。

所以，与其跟别人说，过去的他是假的……倒不如说是过去的陆小吾，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反正再想起来……也只是很蠢的一段回忆而已。

……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明明两个都是他，他对待凌二的方式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最终所获得的反馈却全然不同？

每每梦中惊醒，这种反差都让他羞愧难当，难以呼吸。

就当过去的他从来没有存在过好了。

本来也不应该存在。

“……一千年。”他注视着水面，淡绿的莲池映照出那双红得似血珀一样的眼。“……本座要让中州所有宗派的实力，在此次镇压下，至少倒退一千年。”

——古素汐，才刚刚发出他的怒吼呢。

没人应声，也没有人怀疑他话里的真假，他的眼神变得令人似乎再也捉摸不透。

就算凌允看清了这张和过去陆小吾一模一样的脸！恐怕也再难以相信，这会是他口中的小老虎吧！

*

“我主……”漫步走出太虚宫大门，很快便有集结的魔灵们聚拢了上来，”解决了？接下来去哪……？”

“嗯，我想想……”他揉了揉眉心，顿足思索片刻。

路线上来说，自然是顺势北上往东——灰衣部最为合适。

只是灰衣部有个老不死的鬼魇，故交见面，他怕会和刚才一样……他曾经身为人的那一部分，一定会影响他的理智，继而留手。

“灰衣部，你们去吧。”他打定决心，转身往东，目带兴奋，“本座去天峭门，了结了那群古板的老头。”

他走出几步，耳畔再次传来龙沉竹的恳求和呼喊。

“大人……我无法苟同……”那声音低喃着，渐渐变得激动：“能不能请求你……不要残杀我的同门……”

“可以啊。”他愉悦地笑了笑，“让他们都像你一样，跪下来，求我。然后，自废灵根，誓死追随幽冥界，哦不，追随新宗门就行了。”

“你……你变了。”那边继续哭诉，“……你这个恶魔！徒有人形，恶魔！恶魔！”

“这也是你当初选择追随我时，就该预料到的，不是吗？”他嗤笑。

虽然一切仇怨都有前因后果……在他看来，所有中州一千三百岁以上，参与了当初进攻朔疆的修士们，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但他此刻，压根犯不着和一个天峭门的小毛孩解释。

而且他私心里也想看看，这位号称他最忠诚的拥趸，对自己‘人设颠覆’这种事情，到底如何看待。

那边开始哐哐撞墙。

“可是我以为你是上界仙神才……你太令我失望了！”

他抿唇。

是啊，他们都以为……他是无所不能，光明正义的上界仙神。

但不好意思，他不是。

“你疯了……你疯了！”

“哈，那我……倒真要疯给你看了。”他偏要坐实了，走出几步后，乍然回头，找了个露天的长亭坐下，吩咐跟随而来的下属：“阿黎，通知幽冥界众生部落首领，半个时辰内来此地，召开魔英大会——准备大举进攻中州。”

“是！”为首的魔灵乖乖领命而去。

“你……”脑海里，龙沉竹“你”了半天，没了后文，显然不敢再刺激他了。

他闭目，静等幽冥界两百二十多个部落首领们前来会谈。

一个清亮的女子嗓音，忽然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玉晨道君座下金仙——花岁拜见莫怜鬼君。鬼君今日火毁太虚宫，此事已惊动道君宝殿。”

他偏了偏头，发现女人的声音是从鸿蒙界传音来的，不由甩了甩耳朵，专心听她打算说什么。

那女声顿了顿，接着说道：

“请莫怜鬼君退回幽冥界内，勿再轻举妄动。今日之事，道君可不予追究。如若不然……”

没等女声说完，眨眼间，他便以本体莅临了鸿蒙界。

“如若不然……？”

……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魔气大盛间，他挥举起手中巨镰，接连三下，击向头顶混沌之眼。

“让他来就是了。”

他原地放下了警告，轻吁一声，便满目无聊地退了出去，撑头斜坐在太虚宫外的长椅上，睡起了大觉。

无梦可做，他打了一刻钟盹，便悠悠醒了。

他睁眼，看了看四周，发现召集的各部首领都还没来，也就是说，实际时间还没过去半个时辰。

可刚刚他在彩绘的隧道中……已经足足穿梭了好几个交叠的时空，在里面度过了大半天。

噼里啪啦的房梁倒塌声，正从身后燃烧的太虚宫传来……夹杂着山下弟子的层层哭喊……

他呆呆凝视着眼前随风飘摆的蓝色纱帘，听着不远处莲花池中静静滴落的水涟声……忽然觉得……

还真是，岁月静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