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下山途中，又碰到了毒部的巡山弟子，只以那魔物自行逃窜为由，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下山后，二人与医部长老拜别，便启程前往灵光殿的方向。

但这么折腾下来，天也快黑了，凌二思索半天，不同意带着陆小吾夜里爬山。在快要抵达时，找了个临近善施山的山谷小镇，打算借宿一夜，等确认小丹奴没有大碍，明早再上山。

小镇四面环林，只一条小路通往善施山的南坡，是明显的宗室族群布局，镇民们对两个外来人的出现感到十分惊奇。

两人赶在天黑前敲响最外一间大堂屋的门，凌二向主人说明了来意，随后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

银票这东西，在凡间永远是硬通货。

暗淡的烛光下，几个穿着质朴的猎户二话不说接待了二人。

各种农家腊肉小炒上了满满两人份，结果被陆小吾一个人吃完了。

陆小吾两嘴一抹，扔下碗筷，趁天还没黑透，往堂屋后的山坡上转悠了会儿。

只见大堂屋两侧开着水渠，水渠透过小门洞流到墙后，通往同宗的其他房屋，就这样大屋连小屋，串成一整片古老的瓦屋建筑群，中间又拱着大小土坡，四处花红柳绿，野蛮丛生。

只道是山中宁静，这样的生活若是与喜欢的人长相厮守，每天打猎务农……该是多惬意！

可这般美景，自己终究无心欣赏，满心牵挂的都是视线可及的那善施山……善施山！

回来的时候，天就全黑了。

他爬上村民给他们安排好的老木屋阁楼，打开敞亮的天窗，坐在肆意生长的野花丛中，继续默默注视着善施山的方向，已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

身后凌二还在打坐运功，这一晚下来，猎户们大抵只觉得道爷出手阔绰，气质超群，却也没人发现他与常人的明显不同。

*

玄冥秘法每运转一个大周天，凌二脸上和身上就会自动浮现一圈黑色的阵纹。

两**周天后，他收功，吐息，无声地睁开眼睛。

他目光搜寻片刻，很快便发现小丹奴还悬空坐在齐地的天窗下，一个人对着夜空中的星月愣神。

那方向是……善施山?

凌二不明白，为什么小丹奴好像对这善施山，有着比自己更深的执念？

这个牵挂的背影……不像是顺路去找妙觉地超度魔灵，他就这么一整夜，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下，面向着北方发呆。

为什么？

……难道是有什么思念的人在那边？？

凌二想到这里，逐渐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

“小丹奴……你叫什么名字？”

本想继续盘问下去，为什么那天晚上会独自昏倒在善施山的土坡上，但等了半天，陆小吾也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片刻后，凌二隐隐听到了一丝放缓的呼吸，和极其细微的鼾声。

——竟然坐着睡着了？

凌二悄悄站起来，来到凡人旁边，侧头悄悄观察。

小丹奴正靠在一排老朽发黑的木头顶桩子上，眼睛闭合，从而遮住了那与萧渊鹤有着明显区分的瞳色。

——说来，为什么所有人第一眼都会把小丹奴和萧渊鹤弄混呢？

这两人的气质全然不同！

更何况，小丹奴的眼是深茶色的，对光直照的时候晶莹如血。而萧渊鹤的眼睛，从头到尾都是黑的。

凌二一边想着，视线又不由转向凡人额头，呆呆盯着靠近额角的位置，那里还残留半块指甲盖大小比周围肤色稍白的浅疤。

这疤……依稀记得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用掌风给他按出来的。当时……自己也是差一点就看走了眼。

凌二咬了咬牙帮，目光逐渐深沉，却只想着——也好，就当做个标记了。

这样就算小丹奴闭着眼睛的时候，自己也绝对不会认错了。

凌二想到这里，伸出左手，以不惊醒凡人的力道，在那道疤上轻按了一下。

笑意不知何时堆上了他的眼角。

“咳……”凡人在轻咳，似乎睡得不好，伤还没完全恢复，很容易就被惊醒。

凌二马上收敛手脚，把还在迷糊的凡人轻轻抱回了竹席上，不多时，二人靠着老旧木排屋里的棉枕，齐齐沉入了梦乡。

*

夜色中，陆小吾嘟哝几声，随后逐渐睁开了眼睛。

身边男人沉沉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见状，小心地从凌二的手臂环抱间钻了出来，往天窗的方向摸过去。

整个过程，短短十步路，他在黑暗中摸索了足足一刻钟。

无它，老木楼实在太旧，随意一个动作就嘎吱做响。而他今夜又没有刻意催眠凌二的打算。

他站在天窗下，回头打量黑暗中男人的睡脸。

哈哈哈。

——小凌二呀小凌二，现在的你还是嫩了点呀！

明明一开始在水底溶洞时，还要给自己下穿心咒才能安心闭眼，怎么如今就不提防我了呢？

接下来要做的事……你知道了可不要怪我呀。

陆小吾心中轻笑一声，打开天窗，悄悄溜了出去。

他跳入林中，反复确认身后没有人跟着自己，便飞速地抛出怀中小魔灵，乘着怒张的影子往善施山方向飞去。

——地魂地魂，本座！来了！

*

善施山，经堂前。

陆小吾万万没想到，那地魂化身的魔影，果真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盘旋在妙觉地门外，不舍得离去。

“……你是谁？”

陆小吾甫一登门，地魂便回过头来，略带迷茫地看向自己。

咦，地魂先前打了自己一掌，怎么又不认识自己了？

“你不记得昨天的事了？”

陆小吾随手挥开影子，将脸故意暴露出来，凑到地魂面前，让他看个明白。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是萧渊鹤……你十八年前暗害了你师兄，将他逼到自爆身亡……”

同样的台词，同样的场景，然而地魂却好像什么都忘了，他捂着耳朵，歇斯底里地摇起头来。

“我不是……我不是萧渊鹤。”

“那你是谁呀？”陆小吾问。

“我是猫猫师弟，我们一起听上师讲经，一起长大……我没有害过师兄……”

陆小吾捂着嘴，边咳，边按捺不住疯狂低笑。

他笑得太激烈，一边轻微地耸动起肩腹部，一不小心还咳出了肺中的积血。

乖乖——难怪妙觉地不搭理他，小东西搁这儿天天格式化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死了笑死了！

真的笑死了好吗！！！

“你才是萧渊鹤……害人的不是我……害人的是你！”

萧渊鹤自语着，果然又和上次一样，趁他不注意，怒张着双目，闪电般向他袭来一掌。

但这一次，地魂没有得手。

【哎……】一旁的影子叹息一声，使出全力冲了上去，一招便将地魂反手拍晕在地。

【你伤很重】影子拍完了，幽幽地回转，盘旋在一旁提醒。

“别啰嗦。”陆小吾满目兴奋，唯独还记着得在天亮前赶回凌二身边，“没时间了，快搜他的魂。”

他说着，深吸一气，操控着影子向地魂靠近。

影子浑身黑雾怒张，让原本绕在地魂身周盘旋的魔气都瑟瑟发抖，仿佛是察觉到前方天然震慑之物的靠近。行至面前，那团原本包裹着地魂的魔气，便在二者的冰冷俯视下，悄然退避开去，露出了一尺见方的破洞。

陆小吾伸手，顺着破洞伸出一根粗壮的玄冥之刃，将其深深刺入了地魂的前额处。

“唔……”地魂躺在地上，发出无意识的低吟。

陆小吾充耳不闻，闭目开始快速搜索起眼前这条残缺魂魄在过往年岁中所经历的一切。

很快……他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画面。

“喵……喵……”

一个浑身散发冲天魔气、从天跌落的赤.裸青年，在落地的瞬间，盘踞着变小，化作了一只四肢蜷缩着的小白猫。

“喵……喵……”

小白猫受了很重的伤，像被暴雨淋湿的花骨朵一样在风中颤抖着，它神志不清，又渴又饿，向路过的人发出微弱求助。

深山中，一个背着竹篓的小和尚恰好路过，他蹲下来看了看情况，很快便从河边舀来清水，喂小猫喝下去。

但小猫依然虚弱。和尚于是用竹片剜下自己手臂上的肉，和着血喂小猫吞下去。

小猫乍闻到血味，抱着伸来的手臂，开始大快朵颐。

和尚临走前，又找来草药替小猫包扎好受伤的身体。

就这样，小白猫靠着半个水碗份量的血，几块咬碎的鲜肉，吊上了一口气。

小白猫慢慢恢复过来，它边爬边跳，学会了自己在山林里捕猎。

小白猫住山上，小和尚住庙里。

天一亮，小和尚就上山砍柴，不分春夏寒暑。

小白猫逐渐长大，每日按时守在林路上等着小和尚，几乎形影不离。

小和尚砍柴的时候，小白猫就跟在小和尚身边盯梢，在树上飞来跳去，抓那些靠近他们的毒蛇和飞虫。

小和尚坐下来休息，小猫就陪他玩，供他乐，摊露出柔软的肚皮。

清晨林雾下，一条铺就白色满鹅卵石的河道，会在雨季涨潮，也会在旱季露出坚硬的沙丘。和尚和小猫就这么来来回回，来来回回的走过了十数载春秋。

小和尚慢慢长大……成了如今的妙觉地。小白猫也慢慢长大，恢复了他的人身。

小和尚性格孤僻，身边从来没出现过其他人。小猫也性格胆怯，从不敢在小和尚面前袒露自己的本体。

每个夜晚，小猫都偷偷来到和尚住的院子里，不眠不休地注视着经堂那扇门。

仿佛透过那扇门，在看一个他最喜爱，也最亏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