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身后,三千绻幽幽发问,吐露一些奇妙的暗语,“或许你应该带他一起离开……”
他沉默。看向不尽的夜色。
“当逃兵吗?”
相识多年,两人早已形成无声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口气的转变,就能猜到对方真正的意图。
所以眼下三千绻,也真的猜中了他所想。
“恰恰是你离开了,这些人才会放弃为你拼命。你在,他们的支柱就永远在,你坚持,他们只会为你死战到底。”
“是啊,什么都被你看穿了……真没意思!”他嫌弃地呵气,自语,“所以这一次,是真的打算放弃了。可里面这些人是无辜的……”
三千绻默然,同样注视着对岸营地的灯火,声音渐低,“你其实可以放心……”
三千绻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也没继续问。
他垂眸,却是想起了另一桩困惑的事。
“说来,近日幽冥之力在我胸口下盘旋成型。不知道为什么,自那时起,脑海里便多了个声音,好像在隐隐召唤着我过去……”
“什么样的声音?”三千绻侧目问。
他莫可名状的摇了摇头。“很苍老,很柔和,我也说不清。”
他暗自思忖着,便默然推起轮椅,转身步入了塔内。随后他召来剩余的城民,表达了希望众人趁阿黎出城、敌方混乱时各自逃生的意图。
众人不解,难以置信的地盯着他,质问他是否是要抛下众人了。
他只得耐心和众人解释:“我当然不会抛弃大家。只是阿黎此去,如果成功,我朔疆或还能喘息数月……与此同时,中州的攻势也只会更加猛烈。如果失败,此处便彻底没活路了……”
“所以与其在这里等死,如今倒不如提前撤离。待时机成熟,方可卷土重来。”他镇定地指挥着众人,“假以时日,我玄冥宗若能再次崛起,首要之事必定是昭告天下重建昭瞢城。到那时……才是你们回家的时候。”
众人依依不舍。仅仅因为他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和难以兑现的希望,就要抛下生养他们的土壤,面对未知的流浪,这让人感到森然畏惧……可是身后是紧追而来的猛兽,要摧毁他们的所有,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阿黎那孩子,相信也不会令大家失望。”
这时候的城主依然冷静地下着命令,他脸上显露出那种犹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特有的、介于坚定和孤决之间的悲伤,就像挂着张冰冷又瓷实的白银面具一样。城民们便知事情不容转圜了,败局已定,阿黎的出城与其说是他们对中州的反扑,倒不如说是为四散的众人留下了一个希望的假象。
没有人能猜出他真正的想法,他只是用坚定而冷漠的眼神在空中画着无形的圈,便轻松将他们的世界分隔开来。哪怕只是开口请求一句,或是提出异议,似乎都会在无形中为对方增添麻烦。
城民们不怕麻烦,显然却害怕被他视作为麻烦。
“出城之后,沿着幽冥河一路往北,直入朔疆腹地。中州人不熟悉此处地形,难以深入追踪。从今后……以天为盖,以地为席,记住,这里不再是你们的家了。”
“那城主您呢?”一个离他最近的小男孩还是鼓起了勇气,决定要关心一下他的去处。
“我会负责帮你们断后。”他微微颔首盯向下方,平静的眼神中透出一丝灼热,像父亲温热的手掌抚过男孩的头顶,说道,“放心吧。”
玄冥宗的弟子们闻言,毅然道,“既然如此,我们也留下来!宗主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可她们如今更需要你们。”他摇头,示意角落里的老弱妇孺,顿了顿,又补充,“放心,届时我独身一人,反而来去无虞。”
如此,弟子们只好听从他的安排,搀扶着受伤的百姓们进入了塔下的密道。
很快,最后一人的身影也跟随众人走入了黑暗中。他默默注视着那人背影……那是他塔中另一名跟随自己已久的护法。
他忽然叫住了对方。
“记住,走了就不要回头了。带着他们能跑多远跑多远,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的来处。”
这名与他惯来亲近的护法显然是从他的嘱托声中听出了一丝诀别的情绪。顿时感到不安,含着眼泪向他点头,和他作揖。
“宗主,您也要早日来和我们汇合啊!”
他默默点头,站在密道前,破坏了机关锁,石门在轰轰声中落死。此后,这名护法便再也没有见过这张寡白中带着一丝灰霾,像镀着白银一样的脸了。
“呼——”目送所有人都离开后,他对着关闭的石门,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这密道……绵延数百里,每条都通向不同的方向,是当年三千绻带着人一条条挖出的。冬季时,水流稀少,露出渠底,便成了最佳的逃生密道。
敌人尚且不知,整个昭瞢城的人此时已经走空了。待到他们后知后觉,众人也已沿着密道四散开去,再也找不到踪迹……
呵,中州人想将他们赶尽杀绝,在他的眼皮底……怎么可能?
他想到此处,不由轻笑一声,回转过头,瞥向身侧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现在只剩下咱们两个了。”
三千绻点头,“……能拖多久算多久吧!”
两人静默无语。
片刻后,三千绻忽然小声问他,“你不走吗?我帮你拖住他们,你走吧!我时日本就无多,你无需多想。”
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不走……而且也从没打算离开。”
三千绻愣了愣,似想起了什么,恍然地抬眉,“是不是很难受?那天,我看到你哭了……”
他嗓音略哑,闭上眼,轻声喟叹,“是啊,我一静下来,就总会看到那排挂在城楼上的人……无时无刻,都能听到他们在耳边哭喊‘城主,救我,救我’,或许我本可以救他们……”
“这不是你的错。”三千绻安慰道。
他却垂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盯着角落里光秃秃的石壁,低声咕哝起来。
“至少我闭上眼睛,陷入恍恍惚惚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仍然可以救他们……”
“我听着他们的呼救声,越来越着急……可还没等睁开眼,就突然想起来……我救不了他们了。”
“那之后,每当我醒来,经历一次这样的落差,都会变得越来越恨中州人……”
在挚友面前,他无需再刻意掩藏自己的情绪,睁着久未入睡的眼睛,迷迷蒙蒙地苦诉起来。
“我反复的告诫自己,事情过去这么久,我该好好的睡一觉了,什么也别想,可睡觉这件事也必须要打起精神,否则只要稍稍松懈一下……那些奇怪的声音就又回来了。”
“……有时候是惨叫,有时候是呼救,有时候也会像活着时那样由衷称赞我几句,有时候还会骂起来,怪我不该将他们卷入战争,反正最后总会因此吵起来。”
“一整夜下来,那些声音断断续续的……但一直都在。我压根不知道自己睡着没有。”
“我闭着眼睛,阿黎总以为我是在修炼,但其实我只是在认真听他们的声音,顺便想借机搞清楚死后的世界到底什么样?和活着的时候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听久了,真的会烦,我又阻止不了,听到后面,想吐的心都有。”
三千绻闻言,侧目看他,眼中泛起一丝怜悯。
“所以,你认为他们是死去的亡魂?那些声音……”
“嗯。”他想到这点,不禁笑了笑,“所以死去,这样看来也并不可怕。可这些人,终究是因为我才无辜死去了……我现在却恨不得一人一条棉布把他们的嘴堵死。所以,我要是不先帮他们把仇报了,哪好意思跑过去对他们发号施令呢?”
三千绻轻轻问,“你有把握吗?”
他晕晕乎呆呆地推起轮椅,往外走去,“……我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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