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丹奴……”凌二坐在一旁,顶着众人恶狠狠睽视的目光,不由轻轻拉了他一把,“够了,你别再说了。”
陆小吾不依,瞥他一眼,继续向座上的逼问,“你扪心自问,你召集众人,到底是为天下苍生,还是一己私欲!?”
妙觉地尚未答话,这时,一名信众率先站出来,凶巴巴地指责他。
“妙觉地小菩萨答不上来,但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
“你说。”
“两个人掉在水里,当然哪一个近先救哪个。哼,你完全忽略了现实因素,而故意将这个问题设置成非黑即白、非对即错的极端情形……未免也太狡诈了!”
陆小吾冷笑,道:“没错,就是两个人刚好和施救者距离一样,且同时掉落。或者你意思是……这种情况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吗?”
另一个信众站起来,分析道:“救好人,便对有心向善的魔有了分别心。救坏人,那好人成什么了?小兄弟,此题无解。出这种难题,的确是你刻薄了。”
“不,此题有解。”就在几人为此争执不休时,妙觉地眼中灵光一闪,竟想出了问题的答案。
讲堂中一时安静无比,都等着听他打算怎么解答。
“对于别的人,此题或许无解……但对小和尚而言,此题的确有解。”
妙觉地微笑片刻,就此伸出了素白的右手。
只见一道比烈日耀眼、却不刺痛人的金色光柱,犹如实体一般自他手心中缓缓迸现而出,将他整个人都环绕包围起来。
初始,那光芒只是自他摊开的五指间呈瓣状散开,若纷飞莲叶,很快便聚拢成形,穿透屋顶天窗,直冲云霄而去。
细细看去,所有的光,来自于他手心上的一枚佛修金丹。
在座不乏修炼之人,此时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枚金丹显然不同于普通修士耗费百年所结的护体金丹,一出体便光芒万丈,其上更有六字真言隐隐环绕加持。
这是……功德之光!
这些年,妙觉地每逢初一十五大布施,救济苍生,早已积攒一身功德!
如今这小小金丹中所蕴涵的力量……恐怕已超过了俗世中对境界的限定范围。
寻常大乘修士,穷尽毕生寿元,都未必能炼成这样一枚金丹。
“我会先跳下去救其中一人,再将这枚金丹,渡给另一个来不及救的人。”
沐浴在佛光中的妙觉地,对着台下陆小吾微微一笑,浑若不觉自己的行为对后者带来了怎样的冲击。
“那么施主,你认为,这样解决你的问题,可以吗?”
座下,陆小吾长久无语,陷入了茫然之中。
“我不信……你会这么说,无非是因为你渡过了无量灾劫,无论死去多少次,都能带着记忆轮回罢了。”
妙觉地毕竟为凌亙转世,所以这样隐秘的话,陆小吾只是在心里说说,并未当众宣明。
吃惊的显然不止陆小吾一人。
那些原本一直对妙觉地尊崇无比的信众,此刻似也感到难以置信。
一人站出来,呐呐问道,“此举或将要舍弃您一身修为,甚至是……生命。这样也愿意去救吗?”
妙觉地点头。
那信众更难以释怀了,埋下头自语。
“可您若不在了,对这世间的信众,对在坐的我们而言便是偌大的损失。佛法或许就此衰亡,多少人将因此徘徊在空门之外。就为了将那个魔救下来……世间从此失去一位大德,这样的取舍……对您,对我们,对所有人而言……真的值得吗?”
妙觉地再次点头,说道:
“那魔既有心向善,即便我不在了,想必他也会很快接过我的衣钵,利用这枚金丹中的力量继续帮助世人。佛,依然存在。”
众人的信仰仿佛被重新洗刷了一番。
诸人先是震惊,其后个个五体投地,朝座中人跪拜了下去。
“您是真佛,是这世间的大佛,我辈钻研多年……在您面前也自愧弗如!”
……
法会结束后,众人渐次散去,陆小吾和凌二仍呆坐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陆小吾不信,是不信世上还有佛的存在。凌二不信,则是不信这个浑身沐浴佛光的小和尚竟然是他的父亲。
“施主,妙觉地师弟请您入后院单独一晤,他在禅房等您。”
就在两人原地怔忪之际,一个负责通传的小和尚,走到两人面前,对陆小吾轻声说道。
陆小吾先是瞥了右侧的凌二一眼,没说话。
凌二转头问那人道,“你确定是要见他……不是我?”
和尚点了点头,说道,“师弟的确只让我来请提问的这位施主。”
“好吧。”凌二看向陆小吾,叮嘱道,“小丹奴,你快去快回,我在外面等你。”
陆小吾心知该来的躲不掉,点了点头,默然离去。待他身影消失,凌二却是抬脚跟了上去。
结果凌二刚跟到纸门外,面前又被一道隔音结界挡住了。
*
尽管妙觉地这些年被人尊称一声小菩萨,受人人敬仰。但他是往生之人,如今的外表年龄,看起来也才十四五岁的模样。
他的身量不高,比陆小吾还矮了大半头。坐在禅堂最里面的罗汉床上时,双脚只够刚好掂到地面。
两人之间尚隔着一面挡风不挡光的低矮绢丝画屏。
妙觉地看到走进来的后者,问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的朋友去了哪里?”
陆小吾站在禅堂中央,脸上有些不明所以。
“……你的朋友?”
“古素汐。”妙觉地顿了顿,直视着他,说道,“他是我的朋友。”
陆小吾微愣,回想了片刻,方睁开眼睛。
“古素汐怎么可能是你的朋友?他不认识凌亙,凌亙当年也不认识他。否则这中间许多事情,都不可能发生。”
“我为凌亙时,当年的确不认识古素汐。”妙觉地眼神复杂地盯着后者片刻,“是在渡过了无量灾劫后,我才想起他是谁。”
陆小吾微微垂头,眼神略带惊奇地,瞥着面前的小光头,“喔?他是谁?”
妙觉地也抬头看他,乍然问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陆小吾负手轻笑,都要被他这一来一去的问法给绕晕了。
“开什么玩笑?你是凌亙啊,小凌二的父亲。”
小和尚轻吸一气,似乎窒了一窒,随后轻轻跳下罗汉床,跑到香案边,取了一张平日里除尘用的棉麻面巾。
他背对着陆小吾将面巾系上,随即回过头,问道,“这样呢?……还是不认识?”
陆小吾将双手放在背后交握,见状微微发愣地盯了片刻。
这时,又见妙觉地清了一下嗓子,提着一口绵柔的气韵,轻唱起来。
“然,岂料世事如此多舛!故人西去,只余吾空对黄土。旧日言约犹在耳,时时恸之……”
似呢喃,似轻叹,轻敲在陆小吾的耳畔。
这声音……分明是……三千绻的戏腔!
“想起来了吗?这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折,名为剑冢吟。”
妙觉地收声,略带怜悯地看向后者。“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的朋友到底去了哪里?”
陆小吾略带慌张地退后了几步,像被抽了魂一般跌在了八仙椅子上。
好半响,他才想到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大概还在我身体里,总之我有他的所有记忆。”
“那你又是谁?”
“我当然是陆小吾了。”后者愣了愣,道,“但你再这么问下去的话,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了。”
“好吧,就当你是陆小吾。”小和尚在他对面坐下,原地将话峰一转,轻问,“那么作为陆小吾的你……可不可以……放了我的阿衣?”
“阿衣?”陆小吾开始装糊涂了,“你在说那条白猫吗?”
“他就是阿衣。”妙觉地微垂着脑袋,仿佛眼睛里进了沙子,抬手擦了下。又似心怀歉疚,所以在提这个要求的时候,直视着地面,并没有正对陆小吾,只状似自语。
“他是善良的那个阿衣……我为三千绻时的师弟,鸩无衣。”
陆小吾看着他,冷笑了一声。
“我可不认识什么好的坏的阿衣,我只知道他是萧渊鹤三魂之一。至于他是纯良的天魂,还是邪恶的地魂,不用管那么多。”
和尚眼中浮现出一丝祈求,似又对来者抱着一丝不忍和同情。
顿了顿,最后只悄声问:“那作为古素汐的你……能不能放了他?就当是曾经的朋友,向你提出的一个请求。只有这一个,是我不想再……”
“哈哈哈……”
陆小吾笑得更欢了,笑完了,直白地打断。“为古素汐,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你要是早一点拜托陆小吾的话还有可能,虽然我一直将他视作障碍,早就恨得咬牙,但毕竟他自己也被地魂坑害,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但现在你既让我知道他是谁……此事便绝无可能。鸩无衣当初在朔疆欠下的血海深仇,怎么可能因为他死了就一笔勾销呢?”
陆小吾的态度十分果断。
也因此,让对面的人更清晰地意识到,要他放下执念有多难。
“况且……他如今已是古素汐最重要的棋子……断没有再放掉的理,死也不可能放的。”
他自语般说着,随即摇了摇头,明确地给了妙觉地答复。
“你既然度完无量灾劫,就应该知道现在萧家那个壳子底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也应该知道……他下界就是来对付我的吧?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头来都不及那条地魂对你儿子的影响大,你说……我怎么放得了他?这已是我最大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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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想写妙觉地唱长生殿,想了想还是不能拿大佬们的东西来填充。
于是从以前随手写的片段里复制了一段,原文取自一个想死又死不了的主角,在抱剑进入沉眠前为自己刻的墓志铭。有机会写的话,那段话也会出现在其他正文里~
顺便,妙觉地讲佛法的部分随便看看就可以,是剧情需要,不作任何有关的讨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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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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