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觉地闻言，轻叹了一声。“现在我确信，你的确不是当初的那一个了。”

“如果是他，第一个问题应该是……‘你一个唱折的，怎么会跑来寺庙当和尚?空门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吗？’……当初那个人，我说什么，他至少也都愿意听一听。”

陆小吾看着他，冷笑。

“你也不是当初的三千绻了。否则不会一开口就叫人原谅这个，原谅那个。你还记不记得，你为三千绻时，是谁帮你把仇人单独引入塔中？”

“是古素汐。”

“那你又记不记得，古素汐跟你在大月塔分别之前，你曾对他说过一句什么话？”

妙觉地看着他的脸，回忆了一瞬间，随即垂下头，不再言语。

“你说，‘不管怎样……愿我们都能大仇得报’。”陆小吾顿了片刻，说道，“当日的古素汐已经帮你报了仇。那他的仇呢？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心火……可是至今未消。”

“……是我错了。”妙觉地眸中浮现一丝自责，低喃道，“如果三千绻当初不去朔疆，或许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又错了。”

陆小吾冷笑一声。“只要古素汐还有愿望，所有的事就必然发生。难道你以为，没有你就会不一样吗？修个渠而已，你不做也多的是人做。”

“他的野心从不会止步于眼前。他所面对的那拨人，一代一代传续到了现在，也从没任何本质上的改变。……依然和他们的先辈一样贪婪、自私，眼里容不下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

“玄冥宗对他们造成了威胁，他们便跟着鸩无衣杀进来。鸩无衣死的时候，其实没有一个人在乎他是被谁所杀，因为他们都在狂欢，想着该怎样瓜分药都留下的遗产。”

“他们永远都在向外部蚕食，永远都在排除异己，永远都在假想敌人。你见过他们有齐心协力地做过哪怕一件事吗？”

妙觉地闻言，乍然抬头，问道，“所以……你现在还如从前那样向往中州吗？还会认为……中州拥有的一切远比朔疆更好吗？”

“错了。不是‘你’，是古素汐，我不是他。”陆小吾摇头，再次强调了一遍。

“中州人拥有我们可望不可及的一切，却从不为此珍惜，反而陷在永恒的俗世之争中浪费生命。可我要是说，现在的古素汐并不羡慕嫉妒他们，甚至对此无感，你信吗？”

妙觉地默默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小吾现在觉得，沉默真是人类最高尚的品质之一。

他哪怕有再多憎恶伤人的情绪，对着这样通透内敛的眼神，不但发挥不出来了，反而还拥有了更多倾诉的**。

“你和古素汐最后分别是在大月塔吧……？你知道之后发生的事吗？”

“他作为受害的一方，却被这世间最大的公义审判，后来的他已经疯了。所针对的对象，也远远不止是某宗某派某一个人。

他要的，是一个以玄冥宗为尊的世界。为此他不惜付出一切，算计一切。但新建一个世界的前提，便是覆灭旧的世界。

除非新的公义彻底取代旧的公义，否则玄冥宗永远无法按他设想的那样顺利崛起，他也永远不会停下来。”

“另一个世界的他把凌二当成棋子，最终失败了，他也后悔了。因此他才把我召唤到这里。这也是那个世界的他最后仅剩的一丝善良。不然以他的手段，现今对你、对凌府、对这世间之人，远不会似我这样温和。”

“但不管是他还是我，我们目前所图的东西都一样。我的确不是他，而你，也的确不是三千绻了。所以我也不必承你的面子。”

妙觉地明白，不可能再用旧情来说服面前人了。

“你变了，我也变了，万物改变，但始终有一些东西没变。”他平静地说道，“否则你无法解释你和凌二初次入寺时，看到我的第一眼是想上前与我攀谈。这种奇怪的牵引好像一直存在在陌生的我们身上。”

陆小吾不说话了。顿了顿，方才反应过来。“嘿，你还能读心？不愧是渡完无量灾劫的人，厉害厉害。”

他顿了顿，眼中随即闪过一丝阴冷。

“看来我连想什么都藏不住了……给你个建议，如果你真想阻止我，现在直接把我打死完事，反正我如今也打不过你。不过说实话，现在是我在这个身体里维持着平衡。要是我死了，就再也没人能压制他的疯了。”

妙觉地默默摇头，脸色略带难过。“我不会伤害你。”

陆小吾想到这儿，不禁失笑。

“你那天晚上便出掌打过我，这么快就忘了？我那日受了天魂一掌，隔天又接你一掌，差点就死了。”

“不，我只是想趁那条影子刚好离体时，帮你除去心魔。”

妙觉地直视着他，目中空无，显然只是在阐述事实。

“我与之对掌的，是那条影子。后来尝试超度的，也是那条影子。”

陆小吾愣了愣，不说话了。

——古素汐的疯劲，的确是他所害怕的东西。也所以他才将影子强行分离，以避免在极端心绪下伤害无辜，伤害……凌二和他的家人。

他不得不承认，面前这小和尚看着脸冷，实际上早已经精通与他交流的技巧。

他点出自己心中最害怕什么，却并不以此伤害他，听起来，好像还在设身处地帮助他。

就如同当初三千绻看着目光怯懦、不敢与人对视，实际却只是在回避与所有人的接触；

不怎么回应古素汐对他的示好，却还是会在对方久不出现时，私底下询问班主是不是自己哪里唱得不好了一样。

这种表面拒人千里，内心却温暖细腻的点滴回应，总是会让人觉得刚刚好。

“所以，我可不可以新朋友的身份和你交谈下去……”妙觉地接着轻声问道，“只是朋友而已，和当初一样……不隐藏所有的秘密。”

“……喔？”陆小吾默然片刻，精心算计了一番，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毕竟，这种对方能听到他的心声，他却听不到对方的事情，未免太不公平了。

而且他也的确有一点好奇。

于是接下来，妙觉地和他说了一个故事……以朋友的身份，没有对他设任何限制，只是聊了聊从前发生在三千绻身上的事。

故事的最初，要从三千绻进入毓秀宗说起。

*

“我的师门是毓秀宗，当时的毒部，那一代刚好只有我和阿衣两个男弟子……”

很多细节其实我都忘了。毓秀宗毒部的门槛按现今来算，也是很高的。但那时，尚且没这么多规矩。

我们两，其实都是师父下山途中捡回来的孤儿。

我六岁便入了门。从小和他生活在一间屋子里，既是师兄弟，又是从小较劲到大的对手。

……

我们两的名字，也都是师父根据我们来了之后表现出的性情取的。

我比他大几个月。

他刚来的时候身体不好，师父就让我多照顾他一些。

……我现在倒是记起更多一些了。

我记得他病得最厉害的时候，整宿的发烧，连着几夜都没法睡觉。

我怕他死掉，就一直守着他，挠他的手心，喊他的名字。

他们说，对发烧的人喊魂，他就不会迷路了。

每过几个月，他都要这么烧上一回。到第三年，频率才渐渐降低。

后来他好了，根骨也就这么烧坏了，修炼的进度总也跟不上我。”

……

“他七八岁的时候特别混账，见人就打。那时候我看他可怜，对他的包容自然多一点。偶尔轻声呵斥他，他竟然也愿意乖乖的听话。”

“而且……他好像是只听我的话。

师父教他的时候，假如要求得过火了，他都会打回去。

但我制止他，他表面不高兴，暗地里却照做不误。”

“久而久之……我意识到，我的话能对他起作用，无心中就多了一点责任感……

而且，他本来就长得很俊俏，又听我的话……

所以，那时候的我也免不了落俗。

喜欢他的程度，的确是比旁人要多一点。”

……

“你知道吧，毓秀宗都是女孩子，我们两个泡在一堆女孩中间，一开始是没有性别意识的。

师父整天忙碌，师姐们也不会跟我们说这些东西。

所以小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喜欢谁就喜欢了。

后来我自己弄明白了，却发现已经有一些迟了。

他在单独相处的时候，不肯再叫我师兄。而是叫一些……很奇怪的小名。”

妙觉地说到这里，脸色至今仍有一丝不解。

“什么样的小名？”陆小吾问道。

“就是……比如，他从山下练剑回来，路上如果和师姐们谈及我，他就会根据他所得的信息，创造一个形象的小名出来。”

“如果那天我刚好出去采药了，回来了，他可能就会叫我小菌菇。这样叫几天，等我又出去了，回来了，他就会根据我出门经历的事情，换一个叫法。所以我有时候叫小菌菇，有时候又叫别的，小书袋，小笔匣，小剑灵，小飞蝶什么的……”

“每当我从外面回来，他总是表现得特别开心，特别孩子气，喊着这些新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我就知道……他又在我离开的时候，到处打听我去哪儿了。“

“这些名字……真的很奇怪。”

说到这里，妙觉地停了下来，显然还是想不通。

“可能是小孩的想象力天生更加丰富。联想到什么，你就成了什么。这说明他一直在关心你不在的时候去了哪里，正在做什么。”陆小吾问，“那么，后来呢？”

“后来……”

……

“师父对他的要求，其实非常之高。

因为他根骨虽然差了一些，却在毒法造诣上精进得很快。

甚至有意将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所以他大概是在这种期望和压力之下，把我看做了一种另类的寄托。

因为我从不对他做任何要求，还会关心他，哪怕偶尔呵斥他，也是出于对他的爱护。

这其实，只是一个正常师兄应该做的事。”

“后来……他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妙觉地思索着，说道，“一点一点的变了。那种变化，是你能明确感觉到的。他的眼睛越来越弯，越来越亮，看我的时候，里面全是笑意，藏也藏不住。与他看其他人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那个时候已经十分骄傲了。在外人面前会刻意表现得冷漠，连眼神都不给别人，仿佛什么都不关心。可他看我的时候，尤其是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就完全换了个人。”

“那个时候……我虽然心里也喜欢，但我已经知道，这种情绪出现在师兄弟之间，是不正常的。我……经常对此感到困惑。”

“后来……他开始对我做一些更奇怪的事情。”

“比如，他会在我以为没注意时，假装不经意挠我的后腰。会在我们一起嬉闹的时候，突然把我推倒在床上，眼里的东西……让人害怕。”

“我和他从小生活在一起，睡一张床，穿一条裤，没少抱在一起。

但那个时候他表达亲昵的方法，反而带着隐晦的克制。

总而言之，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反正那一次，我立刻就将他推开跑掉了。”

“之后，师父也发现了他这种情绪不太正常，找我聊过一次。再来，我便决定彻底磨灭他这种绮念，跟师父请令离开毒部，去了医部，打算一切重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