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全黑了。

妙觉地的故事，也说到了尾声。

陆小吾承认，他最终还是被这个故事微微地打动了。

“真是好久没这么坦诚地与人交流过了。”他抬眸，看了看窗外徘徊复又离去的人影，站了起来，说道，“就看在你愿意替我保守秘密的这份诚意上，我也答应你，不会伤害你心爱的那一个……这样，我可以走了吧？”

他说完，推开纸门打算离去。

走了两步，又停在门槛外，回过头来，“哦，对了，你总说你醉里忆佛，我还是想知道……你忆的，到底是哪一个佛？”

“……这不重要了。”妙觉地坐在原地，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他就此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妙觉地。

想不到——这本该于此位断尽一切烦恼的妙觉地。竟然真的对一只猫难舍凡心。以至于将他对他师弟的爱，藏进了如今对世人的大爱中。

他对最初的阿衣感到愧疚与恐惧，但在他师弟犯下那么多错后，他无法再名正言顺地说服自己去原谅、甚至是再去弥补这么一个俗世所定义的坏人。

自己早就应该想到的……这小和尚逗猫时，那么一副乐融融的笑，守的和忆是哪门子佛？他忆的，无非是他与他师弟本该相守不弃，后续没有走向失控的人生。守的，也不过是最初那个单纯的阿衣。

他自己心中恐怕也深以为，所有的错，源自于他一开始没有看好鸩无衣，在目睹他一边服用无痕，一边性情越变越坏时，没有出手阻止，而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吧。

想通了这一点后，就很好理解，小和尚为什么独独对这只白猫偏袒了。

那是藏在他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心中，最深的亏欠。

这种亏欠心，亦促使着他弥补被他师弟所荼害的众生。

没有分别地去对待好人和坏人，从不是他对世人的要求，而是他对自己的宽恕。……

*

陆小吾来到庭院中，身后纸门被一阵轻风吹过，自然关阖，重归于一片寂静。

他不由仰头，看着傍晚的天空轻吐了一口气。才发现被妙觉地这么说了一大通，来时戾气亦已烟消云散了。

这种能与人互相交换秘密，还不用担心被背叛的感觉……好像还不错？

陆小吾想到这里，心中愈发觉得有趣起来，正打算再四处逛逛。刚抬脚，却见对面那屋檐上，挂着个满脸堆笑的小伙儿。墙下，也站着个满脸发黑，正在拿玄冥之刃疯狂犁地的道爷，多少让他感到有一丝心慌。

糟了，这位爷……不会是一直站在这里的吧？

“呵呵。”凌二正背对月光看着他，笑得露出半口森白牙齿。“请问，这位刚从禅房走下台阶的尊贵小施主，和里面那位刚主持完上灯胜会的尊贵妙觉地大人，你们之间在交流什么深奥的禅语，是我这个善男子不配听见的吗？”

陆小吾抓了抓脑勺，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你还在呢？”

说完又看了看趴在房顶上的凌允，“凌允，你也在呢？”

凌允跳下来，说道，“嘿，我嘛，是本来就在这儿了。倒是二哥，可是从白天就‘寸步不离’的守在这院里哩……你看见没，这一片片全都蔫了。他老没见着你出来，就拿这院里的花出气，不知道还以为是我干的！一会你们走了，小和尚看见了，还不得害我背黑锅啊！”

“闭嘴。”凌二斜眯了前者一眼，径直走过来拉起陆小吾，问道，“小和尚和你说什么了？……怎么这么久才出来？”

陆小吾抽了抽眉尾，却是故意卖了个乖，冷哼一声，没有正面回答他。

“你前夜不也与那萧家少年厮混了一整晚吗，也没见你交代什么啊。我干嘛要告诉你这么多，就不告诉你，你耐我何？”

凌二也抽了抽眉尾，显然略惊于他的思维之敏捷，却也懒得跟他置气，只手心一翻，从乾坤袋中端出一个竹蒸笼。上面孤零零地摆着一只冒热气的烧麦，巴掌那么大，面皮晶莹剔透，底下油纸都捋平了，看得陆小吾半响没反应过来。

“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饿了吧?”凌二端着蒸笼，献宝似的说，“这山上没什么好东西，厨房里只这个。”

陆小吾寻衅不成，自觉无趣。“不吃。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咱都不许吃这山上的东西。”

凌二瞥着眼，状似随意。“那是之前说的……我与那小和尚……早已和好，现在可以吃了。”

凌允见两人为了个烧麦你来我去，索性一把将那烧麦抢了去，扯着鼻子凑近嗅了嗅。

“咦，什么味道啊？我倒想尝尝，嘿小老虎，你别说，这二哥亲自跑去厨房给你包的烧麦，闻起来就是和平时的糯米馅儿不一样啊？我闻着怎么一股好重的牛肉味呢？”

陆小吾看了看那烧麦，又转头确认了一番凌二的臭黑脸，这才反应过来。一句“还给我”还哽在喉口，就见凌允提起那烧麦，拿臭嘴在上面狠狠地撕下了一大口。

“怎么着，你想要啊？要不剩下的给你，咱两一人一半？”凌允回过神来，嘿嘿一笑，把那啃得只剩一半的烧麦递了回来。

陆小吾：…………

实在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凌允，你这张嘴巴……是不是不打算要了？？”

好在，凌二眯了眯狭长双眼，正在陆小吾惶恐之际，火速打出一道气流，凭空将那烧麦毁了去。

“不干不净的，还是不要吃了。”

说完，又打出一道剑光，直奔凌允那两惹祸的嘴皮子，吓得后者抱头便跑。

凌二懒得追了，只从乾坤袋中重新掏出了几枚小灵果，一壶清水，说道，“小丹奴，先以此果腹，下山了再带你寻些热食。”

陆小吾没心情吃了。摇摇头道，“ 算了，不吃了。你不进去看小和尚吗？不去的话，咱们就下山？”

凌二摇头，“不看了。就这样吧。”说完便拉着陆小吾，慢悠悠往山下走去。

身后，凌允也一脸小媳妇样，蔫了吧唧地跟在不远处，看样子打算和他们一同下山。

凌二察觉到脚步声，头也没回地问，“……您老怎么还跟着我们？”

凌允冷哼，“你这个天杀的二哥啊!卸磨杀驴，鸟尽弓藏，你忘了我当初给你铺了多少台阶，跑了多少趟腿，你都要去新宗门当大宗主啦！还打算把我留在这和尚庙里天天吃素啊？我这号头等大功臣，跟着你讨个小小的宗门长老不算过分吧？”

凌二扯着一侧嘴角，笑容凛冽。

“长老？可以啊。不过新宗门暂定的长老都有合体修为了，你什么时候合体了，再来接任下一代长老吧。在此之前，我觉得你还是留在善施山，当个小小的书童更合适。”

说完拉着陆小吾径直下山去，也没管凌允跟没跟上来。

陆小吾看着这两兄弟较劲，心中觉得好笑，一时又觉得凌允样子可怜。这孩子一路吊在他们身后十五步之外，一个人咕咕哝哝好半天才安静下来。

下山路长，夜中山雾弥漫，四周除了脚步声，一时寂静无音。

陆小吾左看右看，恰好一扫而过凌二身侧的佩剑寂兮，想起刚才在禅室中，妙觉地提过的他的父亲，不由问道，“咦，爷，你身上这把剑，最早是在你爷爷手里吧？他先传给了凌老家主，老家主后来才传给你。你知道这些事吗？”

凌二抬了抬眉，“原来小和尚就跟你说这些？”

“那不然说什么。”陆小吾垂头嘟哝一声，继而两眼放光地盯向那佩剑，“说起来，这剑我还从来没摸过，你就借我瞧一眼呗。”

凌二知道他是真喜欢这剑，上次就打算给他把玩了。于是没多话，将剑解开递了过去。

陆小吾抽出剑刃，乍一触及此剑，只觉这剑比寻常宝剑略宽两指，剑身古朴，没有樋，只有脊。

脊背上有字，但已模糊不清。刃是灰色的，刃尖却是银白色，与普通的青铜剑不同，刃上材质像金刚石一样，极为坚硬闪烁。

墨玉剑匣上雕篆着“寂兮”二字，但剑身与剑匣手感与用料都全然不同，可见剑匣是另配的。所以这把剑的名字，原本应不叫寂兮。但年岁久远，真正的名字早就遗失了。

陆小吾想到这里，又问道，“你见过你爷爷吗？小和尚和我说了你爷爷的事，说他当年抱剑郁郁而终，应该就是这把剑了。”

凌二摇头，“不曾。我出生时祖父便已辞世，怎么了？”

陆小吾摇头，咂舌。

“可惜了。小和尚说你祖父叫凌离火，九紫离火，本身便有离朱鸟的寓意。他还说，更早以前你祖父是个夜妖。恰好据我所知，夜妖与离朱鸟都喜爱在坟墓附近游荡。我还想问问你祖父和离朱神鸟是不是有什么关系，看样子你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凌二眼神略带复杂地摇了摇头，“他从不和我说这些，你知道得比我还多。”

“啊。”陆小吾哑然，想了想，决定把能说的都告诉他，又补充道，“他还说……你祖父当年和一个叫黎清秋的什么剑尊传人打了一架，破了对方的千剑阵势。那千剑，可都是有灵的。”

他说到这里，眼中灵光乍现，“哦对……既然你祖父这么厉害，这剑又传承了不知道多少代，那千剑当时都尽数有灵了，按说你这把剑肯定也有……”

凌二摇头，“此剑无灵。”

陆小吾自语，“会不会是什么原因沉睡了？你没见过罢了?”

“那就不知道了。”凌二道，“我活了两百岁，还没见过自己的剑灵呢。”

陆小吾道：“那等哪天剑灵苏醒了，你问问它。真要算起来，搞不好你们都是离朱的后代。”

凌二嗤笑一声，凑近轻问，“你莫非是打算把我们祖上三代的事都挖完不成？”

“我……哈哈哈。”陆小吾尴尬笑笑，正要解释，这时凌允又悄咪咪凑了上来。“小老虎，你说咱们都是离朱的后代？这怎么可能？我这背上也没见长翅膀。倒是你，把你那九条尾巴都藏哪……”

凌允说着便作势要来抓他的尾巴，凌二当即回身，抓起陆小吾手中的剑应声抛出，从凌允脖子边上堪堪擦了过去。

后者吓得愣生生将要说的话憋了回去，放慢了步子，继续和两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你对他太苛刻了。”陆小吾将一切看在眼里，只叹了口气，回头继续往山下走，一边随口说道，“弟弟还是要稍稍宠一点，长大了才不容易叛逆。适时的教育可以引导，凡事都挑错的话，他肯定会愈加抗拒。”

“我就是在适时地教育他，凡事和哥哥的尘缘保持距离。”凌二意有所指地眯了眯眼，压低声音，问道，“你既然这么聪明，不会还没看出来，这孩子在肖想你吧？我要是不在，他今晚就能拉着你厮混到灵光殿的床上去，你信不信？”

陆小吾：“……？”

可我是那样随便的人吗。

凌二道，“还是说你其实不喜欢比自己小的……喜欢妙觉地那样的，或者我爹之前那样的？亦或者……路道长那样的？”

这话把陆小吾说得像个女人了，他顿时不高兴地轻哼了一声：“……你真的无愧凌出殡这个称号。”

阴阳怪气谁还不会了是吧。

凌二脸拉的老长，不知道又在想什么事情。气氛一下子莫名其妙地冷了下来，谁也不跟谁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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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弟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啦。接下来有请萧同学继续走主线剧情。

爷爷离火的故事不会写了。因为实在和这边正文没什么关联。爷爷的黑皮起源于早几天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很飒的黑皮帅哥，一剑破了对面的剑阵。所以强行编了个夜妖族让他变黑皮，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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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