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吾闻言,脸色顿时有些复杂,又有些同情。
只不过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同情谁好。
“你这个师父……听起来还真是偏心。”他叹道,“你师父应该是知道了他所有的事情,也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但临死之前,却什么都没告诉你。”
“是。”妙觉地点头。“但很难说,谁比谁更好。”
“……我回过头想,其实我们两个都不够幸运。
假如当时捡我们的是医部的哪个长老,也许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毒医两部成长的环境,所接触的人事物,都是全然不同的。
但现在说这些,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陆小吾叹了口气,没再打岔,静静地听着小和尚接着说了下去。
“再来,他就趴在我旁边,看似玩笑地说:
‘真是谢谢你啊,师兄。教会我这么多。’
他说完,便将那两只小猫的尸体扔在我面前。
之后,他还会故意当着我的面……解剖那些死去的药人。指着他们血肉模糊的脸,告诉我底下是哪一个人。
……他把我手脚绑住,让药瓶垂在我碰不到的位置,看我毒发一整夜,却无论如何不给我药。
那种屈辱的感觉……我是宁死都不想再来一遍了。
我那个时候恨透了他。不光恨他,也连带恨上了师父。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只剩下有朝一日,亲手终结掉他扭曲又罪恶的一生。”
陆小吾闻言,轻问,“那你当初……又是怎么从他手里逃出来的?”
“……我骗他了。”除了前一刻有点情绪波动外,此时的妙觉地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我先是假装任由他操纵,让他以为我放弃了反抗。随后有一次,我和他说了一些求饶话,我说都是我当初的错,才将他害成这样。”
“那次我哭了一场,不是在求药的状态下,而是在睡到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将所有的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妙觉地低叹,“所以,他很容易就信了。”
“所以你那时到底是演的还是……真的对他心怀愧疚?”
“真真假假的……我那时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妙觉地揉了揉太阳穴,只说道,“但那之后,他的态度似乎出现了一丝缓和。看我的眼睛里……又开始隐隐有光了。”
“我不知道他又要企图什么东西,或只是打算装成单纯的样子来骗我。”妙觉地摇头说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机会出现了。不抓住的话,可能就再也逃不了了。”
“所以……我趁他那段时间松懈下来,借机脱身了。”
“我先是故意用几种刺激皮肤的花粉,令背上发了点疹子。隔天再跟他说,想要去后山采一点药草回来泡澡。他没有多想。
那座山平素是好走的。但我没有了灵力,不慎失足跌落也很正常。下方刚好又是条河,很容易便营造出尸骨无存的假象。
我只把衣袖挂在崖壁上,沿途洒了点血,便沿着那条河一路逃走了。”
妙觉地说到这里,轻轻笑了笑。
“他以为我离不开他的镇毒之药。可是他忘了,我不光会用毒,还和他是同一个师父。虽然毒法造诣略不如他,但只要细心摸索一下,配出相似的缓解药液,也没想象的那么难。”
“后来,你就径直躲入了昭瞢城……”陆小吾这时微微有些出神。
“嗯。”妙觉地点头,“我当初在中州游历之时,极容易便被江湖门派找到,料想那些人多半也是被他操控了。要是继续留在中州,根本没办法在他的眼线下躲藏太久。唯独朔疆,是当初的他想都想不到的地方。”
“我躲入朔疆后,却再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平素喜好唱唱折子,主要还是因为在上了妆的情况下,没人能把我认出来,可以借机透透气。”
陆小吾闻言,不由轻抽了一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到今日才明白——为什么三千绻这么一个人,什么都懂,怎么就躲在了朔疆的戏楼里不肯出去。
原来他真的只是为了躲避他师弟。
他也并非多么喜欢唱戏。
无非是这种能在人前把面纱取下,还不用担心被认出来的感觉,让他体会到一种另类的自由罢了。
他就这么在朔疆,如履薄冰地躲了整整十一年。
“……我逃走初始,他并未派出一兵一卒找我,似乎相信我真的坠崖而亡。”
妙觉地沉默片刻,接着说道,“当时我还曾庆幸猜想,是因为我现场伪装得不错。在朔疆这般小心,其实是我多虑了。”
“……不,你没有多虑。”陆小吾思索片刻,抬头补充。
“因为就在你入昭瞢城不久,毓秀宗执法便暴毙而亡,却没有新的执法接任,而是由他兼任了执法一职。
此后,你师弟笼络兵权,继而组建药都,垄断天下灵草。
到这一步,他只要顺手查一查你平素所需那三种毒草的去向,便很容易查出你所在位置。”
陆小吾猜想到这儿,不由又轻叹一声。
“难怪……当日你曾说他指挥风格明显。他这般行事,的确算是独树一帜。”
“他就算计划找你,也从来不是大肆地去找你,而是提前很久就开始布局,营造利于自己的大势。最后他只要一点点收网,猎物就会自动浮出水面。”
妙觉地点了点头,说道,“没错,他要得到什么,从来算得事无巨细。我想他只是想让我看到他的某种决心……我要付出的代价,只会一次比一次惨烈,才故意这样打算。他是个善于给对手营造压力的人。如果他想赢,也会倾向于最后给对手制造出一道永生难忘的阴影,从而让他们不敢再生出反抗之心。”
陆小吾闻言,忽然觉得万分好笑。
“只可惜,这个天底下最奸猾狡诈的男人……他却到现在都还没分清过,凌二和你其实是两个人。”
妙觉地微抬眉尾,点头,“嗯。但你说的……似乎是第二段故事的内容了。”
“喔?”陆小吾眼睛亮了亮,燃起了八卦之魂,“难不成你真的什么都清楚?”
“……我度过无量灾劫后,的确能看得到很多事情。”妙觉地道,“就看你想不想继续听下去了。”
作为原著粉的陆小吾,几乎是瞬间脱口而出一个“想”字,但他怎么能着了这小和尚的道,最后只道,“先说好了,故事归故事,你顺口说说,我就顺耳听听。听完了,我可不答应你任何事情。”
“那是自然。”妙觉地点头,看着他笑。接着,便与他说起了另一段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则是凌亙。
*
“我为凌亙的一生,实在太长了,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但现今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属实还是那两头小猫。”
“小猫?”陆小吾愣了愣,“不会是……”
妙觉地点了点头,“没错。……便是我回山门路上捡的那两只小猫。”
“……那两只猫当初遭鸩无衣所杀,其实也很快投胎了,成为了毓秀宗后崖的两只山参,亦是护山之灵。
后来它们被采撷转送给天峭门剑尊传人黎清秋。黎清秋发现两只山参已然有灵,便将它们收集起来,锻入剑中,成为了两条剑灵,剑在灵在。
第十五年,它们在云荒谷中遭遇了一股不可匹敌的力量——来自我为凌亙时的生父、时年凌府家主凌离火的一招剑式,结成千剑阵势也未能抵抗,纷纷陨落。
两道剑灵无法相信自己由生灵转变成死灵的事实,再来投胎就遇到了我,两世恩仇并报。一个成了凌二的生母,陶婉儿。一个,就是当初逼你来找我的袁氏。”
“啊……”陆小吾没想到,这两只小猫,竟也与小和尚有这么深的牵绊,顿时惊得无以言表。
他将嘴张大了些许,半响没说出话来。
妙觉地眼中重又恢复初见他时,那种略带悲悯和同情的目光,继而轻叹。
“我父亲大乘大圆满,至死未能登顶,抱着那把随身佩剑寂兮郁郁而终。在他未投胎前,更早则为极东之地的夜妖一族……所以他与我不同,一出生,到死都是一身古铜般黑得发光的皮肤。”
“所以你看,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底下往往都藏着很深的渊源。”
陆小吾闭目,揉了揉眼睛,发现这小和尚竟想借机对他说教,只好假装自己没在认真听。
妙觉地见状,轻叹一声,接着将后面的故事讲了下去。
“……再来,我便拜入了烜叶上师门下。
当时他已入大乘境,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但他初次见我,便说我有眼缘,想要收我为徒。
我就此作为俗家弟子随他修行,得了他半部真传,参透了无量灾劫。”
陆小吾闻言,乍然回想起当初在临云台上翻过的那本集子,睁眼问道,“喔?我还以为那是你自己参悟的?”
“是我自己参悟的。”妙觉地点头,说道,“但有一半的功劳,在于上师。是他写了前半部,我补足了后半部。最终才让这本集子成了一部真正的心法。”
陆小吾不由闭目,又仔细回忆了一下那集子里的内容。
其中一句他仍然记得。
‘以一念探虚实界之间,悟得无明无空之境。其一念寂灭,一念永生。届时神识圆满,金躯自解,自此通达古今,不再困于三千红尘。’
……也就是说,是烜叶上师用自己大乘境界的领悟为凌亙铺路,最终,他自己又耗费近千年,才终于渡过无量灾劫,成为了如今的妙觉地,证得了此法通天的可能。
元魂不灭,天地任游踪,不入上界,不入鸿蒙。金丹初铸,便有着恐怖的实力。这对修行者而言,已经是无上大道了。
“……没想到,世上竟真有这么神奇的功法。”陆小吾睁开眼,问道,“所以,这便是你选择了灵光殿的原因?只是为了来报答上师当年的恩情?”
“嗯。”妙觉地点头,“只可惜我重来之时,上师已然年迈,寿数将尽,即便我告诉了他修炼之法,也来不及亲身印证了。”
妙觉地说到这里,便垂眸看着地面,再没了言语。
陆小吾却乍然想明白,这妙觉地……果然是看似无情,实则处处有情。
虽然他没有说太多,但如果没猜错的话……当年这家伙便是个这么一个博爱之人。否则不会看不得师弟生病,看不得同类相食。
这样的人若是招惹了情债,对于想与他长相厮守的人而言,无疑也是件痛苦的事。
“还有一个问题……”陆小吾想到这里,转念问道,“既然当初那两只小猫都来找你了,那你师弟呢?他与你死在一起,就算是转世投胎成为萧渊鹤,似乎中间也晚了将近八百年。这八百年里,他在哪里?难道从来都没有找过你?”
“……他来了。”妙觉地声音一沉,阖目怔了怔,悄声说道,“那八百年里,他多半投在了畜生道,偿还他当年的罪过。”
“我隐隐有几次感应到他的气息。……他有时化作啁啾的小鸟,有时是一片轻飘而过的苜蓿草,在我的窗前短暂停留。
但八百年里,大多时候他终生都走不出他出生的范围,极其偶尔的一两次来到我身边,也只是无知无觉地短暂停留。”
“我舍弃金身后,游离瞬间方才看透这重重的轮回。深觉人世一场场,好比梦幻空花。远不如此刻静守空山,醉里忆佛。”
陆小吾哑然。
“可是上天好像故意要跟我开个玩笑。”妙觉地垂头轻叹,眼尾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闷,看在后者眼中,似又略显风情。“在我选择遁入空门后……将最初的那个他摔在了我面前。”
“我看到那只小白猫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他是变坏之前的阿依,那个我一直心怀愧疚的……单纯的阿衣。”
“他地魂和人魂不知去向,唯独天魂却在魔气浸染下,仍旧凭借一缕感应找到了我。”
“上百次生死往复的轮回,按说什么都该忘了。他却唯独记得我爱猫,还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小白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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