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反将

楚文瑶走进偏殿时紧紧捂着双手,面露痛色。她崭新整洁的长裙沾上污泥,香囊也破开一道裂口,像是匆忙逃出来的。

与前世摆弄凤袍、居高临下的楚侧妃相去甚远。

十四岁的楚文瑶,在她面前应当还是温婉的、善解人意的。

楚苒垂眸,收敛起对楚文瑶的打量。

三两步走上前,她捧起楚文瑶的手,关切道:“文瑶,你怎么受伤了?都是因为我的事……”

“是宗祠的守卫忽然过来,我一着急翻墙才擦伤了手。”

楚文瑶不在意地一笑,反过来安慰楚苒:“我习过武,这些皮肉小伤是常事,无碍的。”

没好气地瞪了楚文瑶一眼,楚苒朝外吩咐,让如皎送来伤药和替换的衣裳。

“哪怕是小伤也得好好敷药。”

带着楚文瑶坐到窗下,楚苒没轻没重地擦去她伤口上的灰尘,满口都是连累与愧疚,“那些碎瓷片被风吹日晒,不知有多不干净。”

为了下山与薛朝绎私会,她从前没少做诸如翻墙、绕山、偷溜出门的事。

为免她故技重施,父亲特意差人在偏殿的围墙上添了许多碎瓷片。

那碎瓷片排布得散乱密集,又分外尖锐,任谁来都要留下几道伤。

闪躲的动作一滞,楚文瑶咬牙,又往前递了递手。

她双手上有不少小伤口,深深浅浅的并不太好处理。

楚苒潦草地清理好伤口,又很是随意地敷药。她控制着力道,时轻时重,偶尔还故作关心地询问楚文瑶疼不疼。

“不疼。”

楚文瑶勉强一笑,又忍不住倒吸几口凉气,“堂姐对我这么好,礼尚往来,我也应当有所表示。”

敷药方一结束,她赶忙抽回手,从袖中拿出一封请帖,径直递到楚苒面前,“堂姐瞧瞧,可喜欢这份谢礼?”

请帖朱红洒金、暗纹飘逸,处处彰显着天家的华贵典雅。

的确还是飞琼宴的请帖。

飞琼宴是宫中特意为王公妃主、世家贵族选妻选婿举办的宴会,三年一次。

恰是求皇上赐婚的良机。

前世,自父亲发现她和薛朝绎的私情后便百般阻拦,她既想嫁给薛朝绎,又担心皇上会给薛朝绎赐婚。

日夜忧思下,她便和楚文瑶商议出直接在飞琼宴上请旨赐婚这一办法,剑走偏锋,却一举多得。

在飞琼宴上,她的确得偿所愿,但也彻底步入危局,山穷水尽不自知。

捏紧帖子一角,楚苒低头,不作停顿地翻开请帖。

一众簪花小楷的墨迹中,坤宁宫这三个用金墨写下的字分外醒目。

与前世种种如出一辙,请帖不变、字迹不改,依旧是熟悉的坤宁宫。

楚苒眸光一松,心下瞬时有了计量。

她顺水推舟地演好最后的情分。

故作诧异地抬头,她连忙握住楚文瑶的双手,欢欣又微颤地道:“文瑶,这是不是他托你送来的,他有没有再说什么?”

“当然有。”

“三殿下挂念堂姐,叮嘱我要早些交给你,想来三殿下也很想见你。”

楚文瑶向后坐了坐,一边重新上药,一边替楚苒期待道:“等到后日,堂姐你好生妆扮、风光赴宴,三殿下定会为你着迷。”

谁会对一个钗发凌乱、裙摆泥泞的人动心?

前世打定主意要去赴飞琼宴时,楚苒就已悄悄备好衣裙和首饰,想给皇上和薛朝绎留下好印象。

但下山那夜下过一场大雨,不仅打湿她全身,就连裙裳也沾上许多泥泞。

惊艳就此幻灭,留给她的只有狼狈、以及阖宫窃窃私语般的嘲笑。

彼时她以为种种皆是意外,如今再看……想来楚文瑶在得知宫中要办飞琼宴时,便已安排好一切。

“我也希望他见到我时会惊艳。”

楚苒指了指一早备下的衣饰,面不改色地说着违心的话。

“只是……”她支颐叹气,“父亲看管得太严,我根本寻不到空隙、也不知要如何下山。”

十四岁的楚苒做过太多惊天地的荒唐事,以致于二十一岁的她仍能细数得清楚。

四个月前,尚且有满心痴情的她想随薛朝绎离京赈灾,却不想方走到山门,就撞见恰好回山的父亲。

父亲震怒,教她禁闭反省,时日未定。

前几日听闻薛朝绎要回京,她不顾禁闭,又想偷溜出门,好去城门处见薛朝绎,结果那日下雨,她摔伤了腿,还发了一场高烧。

依照前世的境况,此时的帝云台有巡卫日夜把守,正是戒严时。

都是她留下的纨绔债。

“还是算了。”

把请帖退还给楚文瑶,楚苒苦着眉目,“兴许你在飞琼宴上会遇见有缘人,好过浪费。”

这可是她特意为楚苒准备的请帖。

楚苒若不去,她要怎么向宫里交代……

楚文瑶一急,没忍住喊了一声堂姐。

察觉到自己太过激动,她深吸一口气,劝道:“飞琼宴三年一设,这次错过可就……只要你拿到圣旨,大伯父再不同意,也不会抗旨。”

“我打听过了,明日是三师兄带人巡视。”

楚文瑶只手掩唇,将计划和盘托出。

灯花乍响。

楚苒却听得心无波澜。

与前世一致无二的计划。

楚文瑶还是当年的她。

“这样可行吗?”楚苒咬唇,做出一副心动又为难的模样,“万一又下雨,岂不是还要被发现?况且我从没走过那条小路……”

上一世楚文瑶同是提议让赵行霄送她下山。可当夜又下了雨,山路因此泥泞,分外难走。

哪怕又赵行霄扶着,她还是摔倒好几次,狼狈至极。

沾了泥土的裙裳能换掉,头发却不好打理。

她原本想去薛朝绎母妃的宫中清理一下,转而再去坤宁宫赴宴,不想飞琼宴换了宫殿,她一去反而正中下怀,教不少人都瞧了笑话。

今生她无心再去赴宴,更是决心要与薛朝绎划清纠葛,可这第一场戏,少了谁都不热闹。

她需要的,恰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楚文瑶摆手说不碍事,“三师兄向来热心,身手也不错,他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为了打消楚苒的顾虑,她林林总总又保证了许多,言明计划周全,决不会让长辈知晓,也不会牵连到旁人。

“堂姐你只管安心赴宴,其余的我会帮你望风。”

覆上楚文瑶微凉的手,楚苒点头应下。

直至月上中天时分,她才与楚文瑶商议好个中细节。

不放心楚文瑶一个人离开,楚苒特意吩咐如星悄悄送她。

月色斑驳,枝桠横斜。

楚苒倚坐在廊柱旁,定神目送她们离开。

借着凌乱树影的遮挡,如星扶着楚文瑶先是走向偏殿门口,随后又绕路回到矮墙下,影影祟祟,不知在找些什么。

“小姐,如星和二小姐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不奇怪。”

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楚苒拍拍身上的尘灰,嘱咐道:“不要打草惊蛇,如星还有用。”

“可若二小姐骗您,您明日再被帝师大人抓住……”如皎不无担忧地说。

帝师大人本就不愿小姐和三殿下有过多的接触。

若是知道小姐打着釜底抽薪的心思,如皎都不敢想象,他们父女二人会闹僵到何种地步。

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如皎止住可怕又漫无边际的念头,小心翼翼地提醒:“您下午小睡时,帝师大人来问过您的病情。小姐您明早要去给帝师大人请安吗?”

楚苒摇头。

她总要拿到足够的诚意和底气,才能让父亲相信她。

相信她是真的想与薛朝绎一刀两断,相信她的“改变”是顺其自然而非心血来潮。

所谓的死而复生太过沉重,她不想父母与她一同背负这桩孽债。

折返回偏殿后,楚苒随手拿过一张宣纸,提笔落字,“明日午后你去寻她,她会把东西给你。”

“明晚你就在这里躺着,等巡卫找到你时,你再装作睡醒。”

在画好的布局图上多画出一个圆圈,楚苒侧眸,叮嘱好如皎。

其余种种,便都是她要临场发挥的了。

扫向半阖的窗棂,仍不见如星回来的身影,楚苒收好宣纸笔墨,让如皎先回去休息,“等如星回来,教她过来守夜。”

窗外流风四起,屋内的茉莉似有所感应,垂在瓶口的花瓣倏尔飘落,与烛火擦肩而过。

明亮烛光映照,明是温暖的微光,落在楚苒脸侧、眸中时却比月光还要清寒,更衬得她心凉意切。

朱唇轻启,楚苒利落地吹灭烛台,灯花乍暗,如同吹灭谁人的意气与心气。

万籁俱寂的内室,只余一声低低的呢喃,真切又渺然,“不成心意的薄礼,还望你们会喜欢。”

——

翌日。

晚霞消失后,天风大作,夜色浓沉,夏雨淅沥而至。

偏殿的门轻开轻阖,如星快步走进来,低声回禀道:“小姐,赵公子已经到宗祠外了。”

“还是三师兄做事可靠。”

仿着前世的欢欣,楚苒连忙放下手中的信笺,理正衣襟和鬓上流苏。

四个心腹丫鬟站在面前,楚苒点了点如星和如霞,吩咐她们守好偏殿,“你们记得收起三殿下的信,若有意外就去找文瑶。”

“今夜事关重大,切不可有误。”

如星重重点头,眼中满是坚定和忠心,“奴婢定不负小姐所托。”

楚苒欣慰一笑、拍了拍如星肩头,目光却越向如霞,示意她照常行事。

宗祠外,赵行霄正在墙下踱步徘徊,时不时望向四周,张慌不定。

楚苒朝他招招手,又唤了一声三师兄,“你摸清楚路了吗?下雨了,我不想再摔一跤。”

“小祖宗,我还不想被师父责打。”赵行霄几步迎上前,“我都安排妥当了,倒是你……”

赵行霄看向楚苒身后,犹疑问道:“这可是招险棋,你的婢女能伪装好吗?可千万别让人发现。”

那偏殿也能算作楚苒的“闺房”,他不便进去确认,只能再三询问楚苒,生怕出现任何微小的纰漏。

“三师兄,你再问下去,我们就要被发现了。”楚苒拧眉,没好气地道,“早知你这样,还不如我自己走。”

端出乖张顽劣的作风,她猛然甩袖,兀自撑伞往前走,将赵行霄扔在身后。

“小祖宗,往这边走。”

赵行霄急急拉住楚苒,带她走向另一边,“师兄这不是希望你一举成功吗?”

是,一举成功。

所以带她走满是枯枝荆棘、陡峭蜿蜒的偏僻地,还不断与她搭话,妄图让她分心被绊倒、亦或者崴到脚踝,越是跛行越好。

楚苒哂笑,熟练地绕过低洼处和枝桠漫长的地方。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

父亲死后,楚文瑶与她兄长合谋夺走并封锁帝云台,她便循着这条早已被遗忘的小路回来,不断地寻找蹊跷、又窥听真相。

落在伞上的雨滴声渐响,楚苒握紧伞柄,催促道:“师兄,你再走快些。我可不想在天明时下山,又被父亲撞见。”

赵行霄扬声说不会,脚下却加快许多,眨眼功夫便拐进草木茂密的山路中。

雨势冲淡他后面的应答。

昏昏夜幕中,楚苒放缓步伐,远望向赵行霄左躲右闪、但又时不时低头的身影。

四周杳无他人,巡卫更不会来这里。

楚苒微微侧眸,如照会意,轻功攀越至树上。

“明日若是成功,小师妹你明年就能和殿下成婚。”

“三皇子妃,听起来比帝师嫡女威严许多。”

身后一片阒寂,以往他这般捧高楚苒时,一定会得到楚苒惊喜雀跃的回应。

赵行霄停步,望向回头路时半晌不见楚苒的身影。

“小师妹?”

风雨中听不到半句应答,赵行霄深吸一口气,踢走脚下的石子,“什么时候了还耍小性子,要不是文瑶嘱托我……”

认命般地折返,他还想再喊楚苒几声时,一抬眼却看见楚苒晕倒在地,油纸伞横斜一旁,清澈的天水碧在雨夜中显得更为诡异。

他下意识握住剑柄,慢慢靠近楚苒。

“不堪大用,还想嫁入天家。”

一道掐尖拔细的刻薄声音响起,赵行霄拔出长剑,正想质问来人身份时,后颈突然一阵刺痛,意识陡然模糊。

昏迷之际,他隐约看到有一黑袍人背对着他,轻蔑道:“帝云台的人也不过如此。”

“将她带走。”

“小姐,赵公子已经昏迷,如照还多喂了他一些迷药。”如皎清好痕迹、抱着一团黑袍,“他怀中的确藏着一张飞琼宴的请帖。”

如照适时递手,呈上搜到的证物。

楚苒挑开请帖,元瑜宫三个蘸金大字映入眼帘。

正是薛朝绎母妃的宫殿。

真的果然在楚文瑶手里。

“调换好再塞他怀里。”

“昨夜吩咐你们的事,照做就好。”楚苒替如皎系好披风,“有人问你话时,你就大声哭。有我为你撑腰。”

如皎点头,“帝师大人一向疼您,小姐您认错时也可以装得可怜些。”

楚苒一笑而过。

轻拍几下两个人的肩膀,她关心道:“夜凉,你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小心风寒。”

夏雨倾盆,楚苒扔了伞,原路折返,任由雨水将她浇得湿透。

临近宗祠时,她又往衣裙各处抹上许多湿泥,直至全身狼狈、琳琅破损后,才堪堪收手。

提着泥泞不堪的裙摆,楚苒阔步走进宗祠正殿,决绝凛然。

——

“阖山上下都找不到痕迹,苒苒这孩子真的进宫了?”

竹林深筠中,楚尧疾步穿行而过。走在他身后的女子继续说道,怒怨十足,“还有你。”

“文瑶你素来和苒苒交好,是不是你提议苒苒去飞琼宴,你再留下来望风掩护?”

“也不知宫中情况如何,苒苒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也难辞其咎。”

楚尧淡淡扫向身后,目色平和,盖棺定论道:“先寻到苒苒,一切等她回来之后再作定夺。”

宗祠与归竹院皆无人,山上没有她离开的痕迹、山下也无马车。

想必她是早有准备,破除万难也要去做三皇子妃。

他这个女儿,行事是愈发乖张无度了。

低头,楚尧随手捻算几下,发现仍是一个行事凶险的卦象后,他蓦然沉下眉目,“你们继续严守山上,本座进宫一趟。”

楚文瑶躲开母亲戳着她额头的手指,正色点头,“大伯父放心,如果堂姐回来,文瑶会及时知会您的。”

从昨晚她就开始掐算时间,此刻楚苒应当早已进宫,哪怕帝云台的人动作再快也无济于事。

一想到大伯父不仅会知道楚苒请旨赐婚这等荒唐事,还能见到楚苒闹出来的一场狼狈笑话,她便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楚苒被赶出帝云台。

压下唇边的窃喜,楚文瑶应得更为懂事,“大伯父您尽量心平气和地劝堂姐,堂姐定会明白您的苦心。”

楚尧扫她一眼,三两句交代好要事,带着亲卫径直去向山门处。

“大人,属下寻到小姐了。”

不远处传来一句嘹亮的回禀,楚尧定住步伐,看向追上前的亲卫,“在哪儿寻到的?”

拂袖背手,他转身走向宗祠,“把她带回来。本座在正殿等她。”

亲卫拱手垂目,斟酌着措辞,如实答道:“回大人,属下正是在宗祠正殿的密室中寻到小姐的。”

“小姐似乎……被人绑架了。属下见到小姐时,她已受了重伤,近乎昏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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