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争执

谜团如同滚雪球一般在她心中越滚越大。

她终于忍不住将心中疑惑吐出:“窥天机上,关于我,以及赤霄魔女的下落,究竟是如何描述的?”

时无虞却摇头:“窥天机上一切都被下了禁言术,阅后即焚,除了阅读者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得见其上真言。并且,若是我向他人提起,自身也会受到反噬。”

路长惟看着他。

时无虞轻笑:“不信?”

“我试给你看。”

“‘赤霄,轮化为人,其名为路——’”

路长惟震惊地睁大眼睛。

一道龟裂凭空贯穿时无虞的额头,仿佛岩浆喷发的地底一般渗出耀目金光。

时无虞不再言语,那道仿佛要将人体撕裂的裂纹闪耀了几下,才缓缓消失不见。

时无虞道:“总而言之,我得知了你可能会前往此处,便来冥府等候。呵,倒是真让我碰见了。”

既然窥天机都这么说了,路长惟也就无法反驳。

虽然此事仍有蹊跷,诸如,分明济慈将人打入冥府时,赤霄已然灰飞烟灭、万世不得超生,却为何过了短短几百年,就冒出了她这么个人间转世;再者,从三千道门对赤霄的忌惮来看,既然赤霄出世,如何又能放纵她活到现在、而未被一早诛杀之。

然而这些谜团现下都不可解了,因着禁言咒的缘故,时无虞白长了一张嘴,却是什么也不能说。

时无虞歪头想了想,恍然大悟般“哦”一声:“险些忘了给你这个。”

他右手一挥,半空中凝出一个灰不溜秋、疙疙瘩瘩的暗淡球体,后者被时无虞轻轻一抛,落到了路长惟手中。

甫一解除,那好像泥质的冰凉球体就放出一点黑光,亮了两瞬,随即又像没有续灯油的残芯一般哑下去了。

“这是你去断念佛庙见济慈的前一夜给我的。”

时无虞还记得,那夜风雪交加,万树如挂白梨,万籁俱寂的雪夜中,偶有不知名野兽蹿过黑影重重的稀疏树林

围炉火烧正旺,他抱着人皮小黑鼓,自得其乐地闭目哼歌。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懒散睁开眼,望见纷飞大雪中,冰凉月色下黑衣女子。

赤霄的面容却比月色更冷。

时无虞蹙眉:“你这是受了多大伤?那五个老不死的还是不肯放过你?”

赤霄不说话,径自走到柴火堆边,一把抓过他随手放在火边温热的酒囊,举头一饮而尽。

月光下,她的眼底却如波澜不惊的静海。

“明日,我便要去断念佛庙。”

时无虞眉头紧锁:“你真要去救那小子?”

又是嘲讽:“你私闯血池将我救出,还打伤那劳什子圣女。他自甘为你顶罪,替你上审仙台受万仞雷刑,那也是他自找!他们三千道门杀你我手足同胞难道还少?如今只让济慈一人受过,还算便宜他了! ”

时无虞一顿,眯起眼:“说起来他对你倒是痴心一片......你莫不是怜悯那小子?”

赤霄轻轻将木塞塞回酒囊之中,摇了摇袋中水酒,听了一会水声晃荡,才道:“不过是胜者,对败者的一点慈悲而已。”

“......对了,这个给你,暂时替我保管者。等我回来,便还给我。”

却没想到,这一次替为保管,便是三百年。

金山厅内流光四溢,时无虞盯着面前少女半掩面纱下皎洁如玉的脸颊,同赤霄仿若一个模子刻出的相貌,心道自己这徒弟八成原先用了劣质转容丹,隐瞒相貌一时尚可,但时间一长便会脱落回原本样貌。

其实这也怪不得路长惟粗疏,一日一颗的转容丹她的确按时服用了,但无奈横生枝节,她吞下大半瓶筑基丹后意外筑了基,原先那瓶只售给凡人的转容丹自然压不住高阶修士的修为了。就像成人服用药剂的剂量较幼儿更多,而路长惟却并不知晓这一点,先前由梳妆时也全权交由侍女打点,是以她自己尚未发觉,自打下了摆渡船后,她的面容逐渐从平平无奇“常迢迢”,转为了原先轻灵秀丽的少女模样。

路长惟把玩着手里那颗半掌大的泥球,却没看出个所以然。

时无虞道:“我也不知这究竟是何物。但总算如今物归原主。兴许果断时日,你便能自行打开。”

路长惟沉吟。

她其实已经有些信了自己是赤霄转世。堂堂妖君的证词、手中信物的反映都不似作伪,何况,她一个藉藉无名的小小杀手,着实没有惹来如此兴师动众、瞒天骗局的必要。

“好吧,也许,我确然同那赤霄有些关联。”

时无虞笑道:“待你恢复前世记忆,附着于记忆之上的魔气也自会恢复,届时你我便可杀上临台琅琊二山,再战个痛快!”

路长惟将那泥石揣进怀中放好,道:“师尊,你似乎误会了什么。我不打算恢复前世记忆。”

时无虞一愣:“为何?”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前尘往事皆不可追,耽溺过去者皆无法前行,今生,我只愿行好足下路、做眼前事。”

楼下拍卖会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第四件货物,药王谷秘药死生肉骨一件,起价——灵石三万颗!”

二楼厢房内的温度却骤然将至冰点。

时无虞面带寒霜:“再说一遍。”

路长惟面无表情,对上他的眼睛:“我说,前世种种,恩也好仇也罢,都与我再无干系。三百年前赤霄就已经死在幽冥地府里了,如今你面前的人叫路长惟。

“......她不过一个二流杀手,虽然仇家一堆、身无分文、亲朋皆散,日子过得一团糟,但也许这样糟糕的日子便是她的命数。”路长惟顿了顿,继续道,“我坦然受之——绝不会去过一个已死亡灵的生活。”

时无虞一掌拍碎身边的八角檀香木茶几,几上青花茶碗碎瓷崩裂。

“我以万颗妖丹和屈辱百年不战之约做奉,就为了往紫霄塔求见窥天机得你下落,这就是你回报我的方式?”

时无虞身量高大,站起来时仿佛一座正在竭力抑制炽热岩浆喷发的活火山:“......你可知我签下不战盟约时,是如何排下众议、杀了多少犯谏臣下,大明宫殿前的血河又流出了多远?如今你却龟缩不前,竟还可笑到要过此等猪狗不如、低人一等的低贱日子?赤霄,你当初同我说过的,势要踏碎天道的气魄都去哪了?!”

人、妖两族自上古以来便结下不解之仇。弱小的禽兽为人族群起捕猎,落单的人族却也被强大的凶兽吞食。如此世世代代早已酿下血仇,各部之间战火不断。尤其历代高座妖族王宫大明宫宝座上的妖君皆是征伐果决之辈,妖族全族上下更世世代代以征服人族为愿景。

可以想见,当出了时无虞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竟向人族摆尾求饶的妖君,签下两族百年不战之盟时,对于妖族上下都是莫大的耻辱。

纵然依路长惟来看,这持续近百年的和平着实为两族安衍生息提供了诸多助益,然或许于妖族而言,血与火的日子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时无虞的指节被他捏的噼啪作响:“你如蝼蚁苟且偷生,又如何对得起尚被封在缚灵渊的万千魔族子民?封魔大阵一日不解,缚灵渊中审判一日不停,你夜半惊醒时,可有阵亡将士、受刑魔修的亡魂前来向你索命?你难道从未居心不安?!”

路长惟冷冷地盯着他怒发冲冠,内心却仿佛同他隔着厚厚的障壁,激昂的情绪如沸汤跳珠,却只尽数泼在那层篱障之上,消弭于无形,仿若隔窗听暴雨,落入耳中、心里只剩波澜不起。

“若真有人为赤霄而死,那么前世赤霄也用自己的性命做赔付,亲身下了黄泉、灰飞烟灭,权当两清。”

路长惟一哂:“别想用前世的恩怨孽情,来讨我今生的债。”

时无虞脸色发青,连声说了一串“好”,大步摔袖,一脚踹开厢门,门板“砰”地撞在墙面,又反弹回原处,余怒未消地晃悠几下。

路长惟冲着时无虞离开的方向,吐了吐舌头。

她才不掺和这些动辄伤亡百万的破事呢。

一来,她对自己究竟是否是赤霄的转世仍然将信将疑。无怪乎其他,属实是她过往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来都是平平无奇、毫无异状。幼时被亲生父母遗弃在魏家村村头的弃婴岛里,被当地济善堂的好心嬷嬷一直抚养到八岁,随后便被下山接单、正好路径此处的武唐领走,带回正缺人手的血云谷,被当做杀手培养,随后反杀武唐,逃出血云谷,直到现在,整整十年。

这十八年里,虽不能说是脑海中的桩桩件件记忆她都清晰如洗,但无论如何都是与“魔”沾不上半点关系的。

二来,纵然她的确赤霄转世,那有如何?能不能真如时无虞所说恢复记忆和法力还尚未可知,就算恢复了,难不成她还真要听那火鸡的话,冲上临台山、同三千道门杀个你死我活?

——她又不傻!前世赤霄的死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据说当初某战中济慈一人尽屠魔族千军万马,直到最后赤霄也死在了他手上。如今他在紫霄塔中闭关三百年,修为估计更甚,她现在再同他挑战,更别想从他手里讨到什么好。

三来嘛......自打屠尽宗门、被千夫所指的那一日她就已经打定主意了,定要金盆洗手,攒钱隐居养老。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出自明·袁了凡《了凡四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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