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赏赐

他这话轻而又轻,被夏夜熏熏然的热风一吹就散了,没传到路长惟的耳朵里。

其实就算听见了,她也不愿回应。

执灯引路的太监弯着腰,手里明黄灯笼堪堪照亮一小块宫道。李常侍服侍了太子许多年,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太子如此黯然神伤。

纵然先前德妃又从冷宫得宠,太子听闻之后,也只是继续在面前的字帖上朱笔一勾,淡淡的应了声好。

赵甫霖克北戎有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德妃之前勾结太监、行刺储君之事都可以将功抵过。

朝政之事风云诡谲,朝夕瞬变,萧惠帝又极重君王权衡御下之术,太子偶尔要受点委屈,也无可奈何。

李常侍暗暗叹了口气,自个看着长大的孩子自个心疼。

“李常侍。”

他忙应了一声,却没等到萧浊的下文。他心里更苦了,自从先皇后薨逝之后,原本还能算得上生龙活虎的太子跟变了个人似的,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自己闷在宫里闷了足足半个月,等到再出来,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就变成了如今这么个沉默寡言、死气沉沉的模样。

今日太子突然主动提出要来参加曲水流觞诗会,李常侍又惊又喜,几乎都要抹一把老泪了。天晓得他盼殿下活泼起来的一日盼了多久。

树影稀疏,月色清凉,衣影浮动,只又绣金描龙的玄靴底踏在青石板道上的“沙沙”声。

“若本宫对人心中有愧......”萧浊轻声道,“该做什么才能挽回呢?”

李常侍一愣:“殿下何处此言?您是贵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以有圣人辜负的道理?”

萧浊抿唇,不再言语了。

李常侍摸不着头脑。

自他从御花园里接到殿下后,殿下便是这么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思及今日诗会上,太子那副奇怪模样,李常侍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端倪。

难不成,殿下也开始思慕什么人了?

“殿下若是要赔罪,不妨送些礼物?”李常侍试探着道,“送些手帕、丝络、钗镯之类的。姑娘家不都喜欢这些吗?”

“谁说那是个姑娘?”

李常侍连忙轻拍自己的嘴:“是小人妄加揣测,殿下恕罪。”

萧浊不置可否,又走了一段路,才道:“前几天北域是不是新上供了一批夜明珠?”

“......从库房里挑一些,送到东宫来,我要看看。”

御花园假山边,两道身影席地而坐,对月酌酒。

“你方才有点无礼。”时太傅一双暗绿眸子幽幽泛亮,“这里是皇宫、是天子内宅,没道理你这个外人还对他颐指气使、下逐客令。”

路长惟扯了一下嘴角,不想再谈萧浊,便岔开了话题:“今夜月色这样好,倒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了。”

时无虞挑了挑眉,从善如流地开始忆往昔:“那时候我孤身上任,没想到半道遇上劫匪,不仅丢了官服官印,还差点丢了小命。”

又自嘲一笑:“亏我还花了大笔银子请了镖局护送,结果山匪一亮刀,还没出声呢,那帮护卫就跑了个精光。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还不如你们两个小姑娘勇敢。”

只是最后却是他活了下来,那善意相助、替他挡刀的嫣然姑娘却丢了姓名。

时无虞沉默片刻,遥遥朝天举了一下酒坛:“敬嫣然姑娘。”

等他饮了一口,路长惟接过酒壶,一饮而尽。

苦酒入喉,辛辣难当。

因着沈嫣然的好心和牺牲,她结识了时无虞。在一片丰水草美的湖畔,二人埋葬好她的尸身,又细心地摘净坟前青草。

此后时无虞上京赴任,而路长惟自下南疆寻路将军。

又是风餐露宿的跋涉,那枚用来认亲、表明身份的玉佩终于交到了路离手里。路离听完了路长惟交代的事情经过,一张眉目肃正、饱经风霜的面上不显动容:“多谢路姑娘告知老夫小女死讯。”

路长惟行了一礼,转身要离开军营,却被叫住。

“恕老夫冒昧,不过,路姑娘今年多大了?”

“十四。”路长惟皱眉,看在他是沈嫣然亲生父亲的份上,才如实讲了。

路离若有所思:“同嫣然一般大。”

“你护了嫣然一路,虽然最终她折于道中,但并非你之过错。老夫感激,你想要什么报答?”

“都不用。嫣然同我聊得来,我同她结伴而行也不过顺路、随心而为,谈不上照护,更论不及求赏,路将军言重。”

“路姑娘此去,可还有家人等待?”

路长惟沉默片刻,才摇头。

“既然无处可去,不如留在路府吧。”路离淡淡道。毡帐中央的火盆中火光熊熊,映照在他上了年岁、皱纹深刻的面容上。

路长惟这才发现,这位传闻中一名可止小儿夜啼、令南狄人闻风丧胆的镇国大将军,两鬓上都已经生了白发。

沈嫣然临死前的模样突然浮现在她眼前。

因为那山匪的长马刀上长了铁锈,感染创口,拖到后来,并发引起了高热不退,少女的意识都恍然了,两眼失焦地盯着虚空,一声声地喊爹。

“爹爹,女儿对不住您,没法再在您面前尽孝......”

在生命最末,如细沙从指缝流走的仅存时光里,她应当很想念自己的爹爹。

宽阔高大的城门下,路启那张沾满干涸血污的面孔突然在路长惟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老夫发妻过世的早,膝下原本只有一个儿子。然早年南狄人围城三月,犬子陷殁其中。”

“本想亲自去接嫣然回府,但南方流民作乱,南狄又虎视眈眈,战场一刻不容脱身,却没想到她会在路上出了这样的差池。”

乱年中交通音讯不便,他也是三日前才收到沈嫣然娘亲去世的消息,再想派出亲军卫去接人,却只接到了天人两隔的噩耗。

“若路姑娘不嫌,老夫想收你做义女。”路离盯着她,“权当是感恩路姑娘对小女一路照拂。”

......

夏去秋来,临近中秋时朝上出了件大事。

以时无虞为首的一干清流联-名-上-书,请求萧惠帝实新政,推变法。

奏折一出,群臣哗然,首当其冲便是一干世家贵族。

他们祖上世世代代积累的如山财富、如天特权,怎能让这几个初出茅庐的寒门小子给轻易夺去。

两派互不相让,群情激愤,吵吵闹闹了好些天,其中甚至有刚直谏议大臣气不过,一头撞在光明殿红漆撑柱上,当场晕厥过去。

臣下闹得不可开交,端坐上位的萧惠帝也很不满意——这帮吹胡子瞪眼的迂腐书生,那只仅仅是在骂勋贵吗!就差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是个庇护国家蛀虫的昏君了!

皇帝很不高兴,就有人要遭殃。各打八十大板不够,时无虞作为撺掇逼宫的头号分子,挨了庭杖,还被关在府里出不了门。

但这当然难不住路长惟。她从小打家劫舍,走习惯的也不是正门。

给时无虞送了一坛自己酿的秋雨凉,又夹枪带棒地调笑“安慰”了几句,她轻轻巧巧又地从原路返回。

刚从墙头跳下来,就差点被马蹄给踏在脸上。

“吁——”

高头大马上的人眼疾手快,一拉缰绳,鬃毛雪白的骏马被高高扯起前蹄,马声嘶鸣。

萧浊一身玄色便服,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

“殿下。”路长惟不情不愿地向他行了个礼:

萧浊瞥了一眼她方才纵身而跃的墙头。

他记得那是时太傅的私宅。

虽然萧惠帝命令时无虞紧闭、不得面见任何人,免得结党营私,但他作为储君,自然在“任何人”的例外中。

“你怎么在这里?”萧浊扯着绳子,不让那头躁动不安的马驹动弹。

“方才去看时太傅了。”路长惟答得爽快。

如今她对萧浊的态度说不上来恨,也算不上怨。恨与怨都要建立在曾经在意、如今耿耿于怀的基础上不是么?

但路长惟仔细想过了,他们之间的过往若是落于纸笔,也仅有寥寥数语,轻而易举便是风吹云散。

路启确是因他而死,但这也怪不得他,毕竟是路启要害他在先,他不原谅,也情有可原。

毕竟换做是路长惟,她定然是会秉持一颗小人之心,眦睚必报的。她以己度人,觉得当初自己在天牢内被拷打,也不能怨萧浊。

纵然萧浊口口声声答应过会宽恕自己,但空口诺言,想要推翻也容易得很。他报复自己,是本分,而愿意饶恕自己,就是额外的情分了。

她不能对着一个仅有萍水相逢因缘的陌生人奢求太多。

自打她回京城以来,萧浊倒是很识时务的没有主动找她。除了前段日子,东宫不知怎么的老给路将军赏赐东西。今天是一匣子和田玉首饰,明日是一箱子蜀地的新造织锦,再后天是又是一盒染红的蔻丹。

都是好东西,可怎么看都不像是应该赏给一个武将的礼物。

所以路长惟建议路离把东西退回去,路离也为了避免与东宫交涉过密、引来圣上不悦,便听了。

一开始东宫还头铁地继续送,到后来所有赏赐都被全须全尾地退了回去,东宫终于安静了,也不再有成箱成捆的宝物被抬进将军府。

是以她自认为想通,面对萧浊的态度也坦然了许多。

然而她这幅落落大方的样子似乎正触碰了萧浊的逆鳞,他声音低沉:“陛下亲旨,不许人等私自会见时太傅。”

路长惟死过一回了,天不怕地不怕:“哦。那殿下又要告发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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