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灵海很安静,只有终日如一的卷涛声,以及灵风带动白沙翻滚的细小噪音。雪还未彻底化去,在白沙岸边覆着薄薄一层。
皂靴踩上冰渣的碎裂声由远及近,先一步候在岸边的巫祝们低下头:“灵皇大人,方相氏大人。”
见安灵海没有什么变化,裴曦灵眼里的汹涌止住了不少。她“嗯”了一声:“如何?”
巫祝:“有一只妖闯进了安灵海,被湖心亭丢了出来。”
天地间静了一瞬,众人的头更低了。
又是妖族,可真巧啊。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裴曦灵眉目低垂,掩去眼底的疲惫:“谁?”
巫祝们让开身,露出地上奄奄一息的一只龙崽子:“是妖族少主,应龙季暄和。”
安灵海的风忽然大了些,海浪边缘泛起荧荧蓝光,地上的海映着天上的河,裹挟着星屑涌向岸边,朝着裴曦灵涌去。
裴曦灵移开一只脚,避免安灵海沾上衣底的蛇血:“湖心亭赶出来的?”
巫祝:“是。我们听到声响便赶了过来,到岸边时就看到湖心亭的檐下铃在震动,随后妖族少主就被击飞到了这。”
裴曦灵的情绪收敛地很快,此刻已经全然不见刚才的杀伐之像。她点点头:“三千,你怎么看?”
方相氏甩了甩头发,伸手揭开面具,露出日三千这个人原本的脸:“大人,这小子可是在妖都出了名的桀骜好战,每次妖族出征,战功最高的都是他,而且,”他嘴角扭曲了一下,“听说他很讨厌巫族,具体原因我不太清楚。总而言之,这种妖,进巫都都难,更别说进安灵海了。”
巫族圣地安灵海,对外最大的作用,就是驱逐任何对巫族人,以及巫都不利的人和事。
所以这龙崽子不应该平安无事进入安灵海。
龙崽子躺在地上,四肢不正常地扭曲着,黑色锦衣破破烂烂,带着大块大块连成片的血污;半个身子泡在水里,整张脸被头发糊得彻底。
日三千看向裴曦灵:“大人,这季暄和,该不会是来救相柳的吧?”
不知为何,裴曦灵心口的巫血有些躁动,她压下心底的鼓噪:“把命吊着,带回去,押进水牢。”
逆流瀑布鼓起一个水泡,水链自动锁上季暄和的脚腕、手腕和喉咙。
日三千带了把椅子进来,裴曦灵叠腿坐下,其他人留在外面。水泡上飘至建木内部,逐渐淡出众人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浮牢内的那道最微弱的呼吸乱了片刻,四肢抽动带出几声哗哗链响。
季暄和醒了。
裴曦灵看着跪在地上的龙崽子,道:“季暄和,一族王室或重臣不得擅自进入他族领地,你带过兵,涉过政,应当知晓违反此条律令的后果。”
浮牢里静悄悄,呼吸声又规律了起来。
裴曦灵瘦削挺拔的身体裹在水青长衫里,戴着白玉臂环的胳膊从散开的水袖里支到黑沉沉的椅臂上,头顶的白莲玉冠光洁,一如她的面容。
裴曦灵:“我在审讯的时候很有耐心,你可以选择耗在这。”她定着神,一瞬不瞬盯着季暄和,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动作。
季暄和依旧一动不动。
裴曦灵的指头在扶手上点了点,发出两声沉闷的敲击声:“巫族吊命的药再好,也只能吊你一时的命。你既然拼命来了巫都,便是还想活命,又何苦在这浪费时间。”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你就要死了。”
灵川水凝成的水链可以阻止囚犯伤口的愈合,裴曦灵并未让人处理季暄和身上的伤。大大小小几十处伤口,最可怖的就是他大腿和背后的两处刀伤,深可见骨。
吊了这么久,季暄和的血早就流了一地,裴曦灵抬手,水链将他向上拉高了些。
水链锁着季暄和的喉,将他的脸带了起来。锁链顶着他的下颚,逼迫他抬起脸。
妖文褪去不少,他的五官也清晰了起来。
浓眉长睫,眼窝深邃,眼尾带钩,卧蚕因发怒而鼓起,是一双很标准的狗狗眼;唇角锋利,唇面带血,正邪肆地勾着,如同即将捕获猎物般带着兴味;面容惨白,带着一股鬼味儿。
好生奇特的面相。裴曦灵眼底来了笑,生出几分兴趣。
凸起的喉结被锁链粗暴地磨破了皮,命门被卡着,季暄和的眼里闪着凶光,眼底发红,像是一条疯狼,此刻正恶狠狠地盯向她:“裴、曦、灵!”沾满鲜血的獠牙紧咬着彼此,牙尖白森森的,充斥着野蛮与侵略。
裴曦灵见多了这种眼神,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抗拒从严,坦白从宽。”
季暄和的嘴又闭上了。他直勾勾盯着裴曦灵,眼里是裴曦灵看不懂的笑意。
带着点怨恨,带着些愤怒,还有些不甘。
倔骨头,我跟你耗。
裴曦灵对上那双金灿灿地近乎妖异的眼睛,唇角笑意不变。白皙长指一转,手边转出一壶茶。她嘴角的弧度高了些,慢悠悠地给自己斟茶。
清透的茶汤落入青玉盏中,转出小小的旋儿,映出盈盈的眼儿。她眉眼低垂,收气敛神,专注地撇着茶沫。
白小而薄透的茶泡贴上青玉盖,盖上的莲染了热,迸发出灼灼生机。她的指尖抚过绽开的莲,带出几分沉静。
茶汤干净了,她执盏低闻,杯在唇边,却又不喝。
片刻,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递盏:
“季暄和,流了这么多血,渴么?”
季暄和皱着眉,闻言脑袋向后移了一点。
茶盏又往前伸了一下。
季暄和额头跳出两条青筋,他咧开嘴,呸出一口脏血,精准落在她干净的白皮长靴上。
茶盏停在他面前。
季暄和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
裴曦灵直接泼了上去,她也皮笑肉不笑:“不喝算了。”
季暄和作为妖族少主,身受王恩,军功等身,在妖族战场与政场中厮杀多年,自然见识不少;可是对于应龙一族,这种与天同寿的大妖来说,须臾几十年,他却还是个少年心性。
少年傲骨铮铮,此时若是不锻造好,只会留出一身反骨。
这可巧了,裴曦灵死气沉沉的日子里,最爱的就是收拾这种反骨与桀骜。
裴曦灵收回茶盏,拿出帕子一根一根擦着手,声音辨不出喜怒:“你一来便打断了相柳的审讯,给我巫都添了不少麻烦。这要论起来,你可不止擅入他族一个罪名,还要罚一个妨碍审案的名头。”擦完手的帕子沾了水渍,带着茶香,被她折成了一条小龙。
小龙入了浮牢水墙,摇身一变活了过来,欢快地游着。
“还是说,你果真是来帮相柳的?”她摩挲着指尖的红线,“旧将换新王,你对他表忠心倒是快得很,白王知道你这样大逆不道吗?”
茶汤顺着他的头发滴滴往下,不知是哪个字眼触怒了他,季暄和抬起头眼底泛着水光,他捏紧了拳,骨节咔哒作响:“闭嘴!”
小龙在她身后玩得欢快,时不时发出“叽叽”笑声,在严肃空寂的水牢里异常清晰。
裴曦灵:“哦,忘记了,你俩是政敌。”
裴曦灵站了起来,拍了拍压皱的袖尾。白皮长靴踩进他的血里,发出粘腻的啪嗒声。
嘭!
白靴一闪而过,踹上他的脸,将他踹翻在地。
“那你来救相柳做什么?鬼族与你们交好,你怎么不去鬼族?”她侧着脸,面容因居高临下而不被光眷顾,看着冰凉异常,“还是说,你和相柳达成了什么交易,肯让你们放下成见,一前一后来我这巫都做客?”
带着薄刃的鞋底踩在他的脸上,毫不怜惜搅花他的脸。
裴曦灵微微皱眉,脚下又加了几分力:“是,或不是。”
季暄和闷出两声笑,沙哑低沉,带着淡淡鼻音:“一条蠢蛇,他配么他?”他腰腹发力,硬顶着裴曦灵的脚直起身:“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
裴曦灵挑眉:“有意思,不愧是妖族有名的少年将军,这年轻人的骨头就是硬。”
浮牢水壁上砸出一个向外的人形凸起,在季暄和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裴曦灵已经提起他的后颈将他砸向牢墙。
裴曦灵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到底为何进巫都?说,还是不说,我最后问你一次。”
突然的力道砸得他眼冒金星,他艰难昂起头,嘴角扯出一个凄然的角度:“有本事你就弄死我,就这点儿手段,还想套我的话?”
裴曦灵点点头,回了一个很平静的“好”字。
季暄和愣住了,而下一刻,水链扯动他的双腿前后翻转,不及髋关节的痛意传来,沾着血花的白靴踩上他的脚,强烈的疼痛感与清晰的碎骨声从他的脚尖传来——
裴曦灵在一点一点碾碎他的脚!
裴曦灵的声音犹如恶鬼低语:“我审人向来大度有理、先礼后兵,你闯我安灵海本就是死罪,让你活这么久,我可真宽容。你被相柳囚禁的消息五界皆知,来我巫族却是没人知晓,我就是杀了你,也没人能替你收尸。”
季暄和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道貌岸然,还说什么宽容有礼,你不过是想物尽其用罢了。虚伪,狡诈,假慈悲,你们巫族,没一个好东西!”
“‘你们’?”裴曦灵抓住了关键,“你是来替谁报仇的?”
“白王死在相柳手里,你虽讨厌巫族,但你这一派和我巫都却是相安无事。在今日之前,巫族何时审理过你的人?你这一派何时与我巫都有了交集?”
“季暄和,话里有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在隐瞒什么?”
不为白王,不为相柳,也不为部下,更不曾听闻季暄和有什么恋人,这个恋人也不曾进过巫都。
不为他人,那便是为了他自己。
寻求庇护?嘴皮子比驴还倔。
寻衅滋事?但是他并未在安灵海捣乱。
季暄和的眼睫颤了一下,他转过眼,眼皮因仰视而折出深深的褶子,在眼尾勾出一个悠长的弧度,那双黄金龙瞳清清楚楚照着裴曦灵自上而下的冰冷瓷面。
鎏金的墨冠勾不住他的乱发,垂了几根下来,扫过惨白的额角,留在他的眼边。
那双锋利的眼弯了下来,眼尾发红:
“裴曦灵,你对你的旧情人,还真是下的去手啊。”
所以这是,情债?
裴曦灵恍惚了一下,“你要跟一个将死之人再续前缘?”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旧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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