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建木遮天蔽日,枝干粗壮。在一条宽大如平地的树干上,裴曦灵搭了一个简易的祭台。

沾染了鲜血的红线蜿蜒成一个古朴的大阵,阵中火堆高耸,火尖舔舐着高悬的犀角,青烟盘旋而上,像一座倒悬的青山。

斑驳的羊头骨高挂于青黎木上,黑红命线吊着骷髅,在薄可透光的白皮围挡上摇摆着身姿。

戴着青黑傩面的巫者身着云肩羽衣,身后是大大的鸟翅,赤着一双脚,牢牢地踩在青绿树皮上。她的头发、手腕、腰带、脚踝挂满铃铛,随着动作规律晃动,自成乐响。

手鼓震颤,犀角烟突然有了生命般被牵引向下,逐渐笼罩她的四肢。她模仿着神鸟的舞姿,如行走、如梳洗振翅、如侧头聆听,是紧那罗舞。

食凶兽变回原型,趴伏在地,随着铃鼓响声发出沉闷低吼。

建木的叶落了,万般青绿向她涌去。

**的脚在汩汩绿泉里穿梭,向它们迎去,又将它们抛下。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犀角燃完了,裴曦灵停下舞步。

建木如玉的落叶在地上裂成千万片,层层叠叠。

她转开鸟面,露出平直的唇和平淡的眼,单跏趺坐于阵前,轻柔地捧起龟背开裂般的叶片,垂眸开始解读。

星月高悬,虫鸣压树。火堆还在燃,照亮这一方小天地。

裴曦灵:“鬼萍竟然有两只替死鬼。”

所有鬼族王室自出生起便会开始驯养自己的替死鬼。替死鬼没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水沾湿的纸般贴在正主身上,背负着正主的一部分命脉,一定程度上可以躲避巫都的探查,在逃脱巫都逮捕和诛杀时格外有用。

此为鬼族王室秘术,也是他们立世的一大根本,巫族对此的态度是——

全凭猎人与猎物谁的本事大。

豢养替死鬼费时费力。正主越强,替死鬼需要的材料也越多,只有二者的命脉拟合度超过一半,才能保证替死鬼能顶替正主承担湮灭。

纵使鬼萍积累千年,如何能养出两只替死鬼?

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食凶兽大大的脑袋顶了顶裴曦灵,头顶一阵“噼啪”,浅粉色的絮状小云凝聚成型。裴曦灵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头,勾走那团絮云,绕成小团含进嘴里。

絮云入口即化,化为纯粹的巫血流经她的每一寸血肉,最后汇集于她那空荡荡心口。

那团絮云便是傩兽积攒给裴曦灵的生命力。

食凶兽把脑袋塞进她的掌下,自己开始蹭动。

裴曦灵:“替死鬼在鬼族以外的族群身上只会餐□□血,我还得给那龙崽子找鬼气养着他,真麻烦。拿怨气喂喂得了,省得我还要单独收集。”

她拍拍食凶兽示意它变小,带着小兽下了树。

傩兽净化的怨气已经耗尽,她必须外出收集怨气,假借傩兽,转化为能给她续命的巫血,方能存活。

方相氏早已等在树下。见裴曦灵神色恢复如初,他松了口气道:“大人,我想了一下,您不如把他收作徒弟,一来可以看管他,二来这层身份可以挡一挡相柳,免得他将人强带回妖族。”

裴曦灵没有说话,二人行至白霖羽的屋外,她推开门,拔下钉在龙崽子心口的剑:“收拾干净,过来拜师。”

白霖昭垂着头,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少年头顶血肉模糊,头发掉了大半。裴曦灵绷着嘴角,手指蜷了一下:“你的头发,我剃了。”

白霖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白惨惨的短剑抵上他的头皮,白霖羽终于有了点反应,几不可闻的蚊子声从他干裂紧闭的嘴唇间挤出来:“不……”

裴曦灵没给人剃过头,这是第一次,但并不妨碍她手法娴熟。白剑在龙崽子的头顶上丝滑地转了一圈,光滑的剑刃顺便剃走了龙崽子结好的血痂。白霖羽闷哼着彻底清醒:“疼……”

剑上的血痂原封不动地擦回他的脸。裴曦灵抚上他的头顶,手下伤口快速愈合,“起来。”

白霖羽的呼吸逐渐急促,断裂的骨头在重新生长,疼痛与瘙痒遍布全身。喘息声杂乱,面前的少年像是煮熟般开始发红发烫,如同残蝶震翅般开始颤抖。

手下的巫力被主动吸走,少年身形开始剧烈变幻,身上龙鳞浮现,片片剥落后又长出新的龙鳞。新生的鳞片还十分软嫩,并不似寻常龙鳞坚硬无比。

裴曦灵挑眉,后笑出声。

这龙崽子在借她的手强行换鳞。换了又能怎样?揠苗助长,徒有其表。

白霖羽的血都在沸腾,迷糊间微微睁开眼,入目是一双冬雪融春的笑眼。他恍惚一瞬,嘴角下意识牵起一个笑。

白霖羽,又是淋淋细雨,又是飘飘鸿毛,这名轻,这命也轻。

裴曦灵移开眼,转身出门。

灵皇要收徒的消息很快传遍巫都,建木树上人头攒动,除去外派无法赶回,以及尚在祭中无法脱身的,其他四界也都匆忙派了观礼者。

裴曦灵坐在上位,青白长衣,裸露的双臂上是一对水色玉环,身前一朵藏色佛莲,映着她的两只寒潭眼,如观自在。

白霖羽布衣雪白,换鳞后身形再次抽条,宽肩舒展,柔美的五官多了一分锋利,眉眼虔诚,唇角勾笑,如玉面僧。

他双手捧茶,恭恭敬敬弯下腰:“师父,请喝茶。”

褐色茶汤沿着青玉盏壁旋起一层浪,裴曦灵执杯:“不要头发了?”

少年微微抬眼,黑眼珠里映着水观音:“师父不喜欢,徒儿便不要。”

裴曦灵看着那双眼睛:“可怨我?”

那双眼睛颤了颤,他摇头:“师父做事自有道理,徒儿若悟不出,或是悟错了,那是徒儿自己悟性差,给师父丢脸了。”

她一饮而尽:“倒是聪明,日后随我审判时,希望你也能这般伶牙俐齿。白霖羽,你的名太轻,日后或许会压不住你的命,我给你选个字,昭,日升月恒,昭昭之宇,你可愿意?”

白霖羽的眼里掀起惊涛骇浪,这个世上原来也有人会看重他的命。他跪地重重磕了个头:“白霖昭,谢过师父,昭没有什么特别之物,唯有一颗真心、一条薄命,昭定尽心尽力报答师父。”

裴曦灵带着白霖昭和几位熟人寒暄,期间方相氏来跟裴曦灵说了什么,她点头应下,聊了几句便想离席;白霖昭见众人尚未尽兴,正欲举杯赔不是,却被裴曦灵拦下。

裴曦灵:“收起你在妖族的阿谀奉承,你现在是审判者的徒弟,我不希望有一天墙角会塌在你这。还有,”她看了眼杯里的果酒,“随时随地保持清醒,这世间的恩怨情仇不会等你酒醒之后才来。”

她朝众人点点头,将人带走:“人间有个村庄被怨气隔绝了起来,收拾一下,天亮之前过去。”

白霖昭明显愣了一下,很快收敛情绪:“是,师父。”

他摸着腰间的铃铛,那是拜师礼上收到的礼物:“师父,你相信我之前说的话了?”

裴曦灵看了他一样:“暂时相信。替死鬼有任何动静及时说,我会想办法解决它。”

“还有,”一黑一红两根线在白霖昭的手腕上打了两个结,“不要离我太远,审判者天天与祸事相伴,我不可能一直看着你。”

白霖昭乖巧地点头,摇了摇手腕。

人间很好,天是蓝的,山是绿的,鼻息间是迎面而来的各种香气。二人沿着小路策马而过,很快便到了目的地,村口木牌上写着三个大字——

“状元村”。

二人下了马,身上的旧款锦衣有些皱,白霖昭牵过缰绳,憋着腿根火辣辣的疼紧紧跟在裴曦灵身后。村口玩泥巴的小男孩见有陌生人来,大喊到:“站住!你们哪儿来的,不知道进观要递拜帖吗?”

白霖昭看了眼头顶的木牌,上面明晃晃写着“村”字,他刚想说话,裴曦灵更快他一步:“跋山涉水,我等自是心灵则至。观内可有空房?若是已无闲期,我等回头再取拜帖也不迟。”话在嘴上说着,手却没闲着,半漏不漏盘着手腕上红艳艳的血玉镯。

小男孩摸了摸黑手,黑登登的眼珠子一转,嘴上裂开一个笑,回头朝着身后的木屋叫道:“娘,有人找空。”

老掉牙的门板颤颤巍巍开了缝,一身补丁衣服的老妪走了出来,驼背跛足,小腹肿大。

鼻尖熟悉的气味逐渐清晰,裴曦灵面上浮起笑:“嫂嫂,我二人慕名而来,但赶路匆忙,落了拜帖,不知您家可有空屋,能否收留我们二人一晚?”

吊梢眼在二人身上扫视良久,见二人一个言辞恳切,一个举止瑟缩,老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有屋,有屋。你们的目的我晓得了,今晚便住在我家吧。只有一间屋子,只有一个晚上,你们可得加把劲。”

裴曦灵笑了笑,带着一头雾水的白霖昭进了屋。

天色渐暗,农家人睡得早,状元村此刻格外安静。白霖昭躺在地上,对着窗户发呆。

月光很美,纯白皎洁,照得纸糊窗白惨惨一片。

忽然,窗外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白霖昭坐了起来。

头顶伸来一只手,把他摁了回去:“躺好。”

白霖昭慢慢躺下,脸转向靠床一侧。他小声道:“师父,我怕。”

裴曦灵:“我在,别怕。”

白霖昭:“师父,可以解了我的妖力锁吗?夜里凉,我想用妖力暖暖。”

裴曦灵:“人间禁妖。几只小鬼而已,再吵就出去。”

白霖昭坐起身,慢慢靠向裴曦灵,双眼不知何时已经漆黑一片:“师父,人间为什么会有鬼?”

裴曦灵倏然睁眼,暗道不好。

这妖被鬼上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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