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将军!”一位小兵踉踉跄跄地朝着陆淮奔去,边跑边抹着眼泪:“将军你总算来了。”
待走近些,才惊觉他的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一条腿也是强拖着艰难行走,头上缠满了被鲜血浸染的纱布,殷红一片,几乎瞧不见原本的颜色,浑身上下竟无一处完好。
“你这是——”陆淮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面前的一众士兵拖着残躯围了过来,他们之中有人断臂,有人失明,惨状令人揪心。
还未等陆淮有所动作,只听一声“宁副将来了”,将士们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路。
宁聿风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自陆淮回京城后,这里的一切事务皆由他接手坐镇,可以说,在得知夏军进攻时,他表面看似镇定自若,实则内心慌乱不已。
事发突然,他只能一边奋力抵抗外敌,一边竭力稳定军心,直至陆淮归来。
“怎么回事?”陆淮疾步上前,伸手扶起跪地的宁聿风。
“将军,夏军兵力强大,前几日突然夜袭,占据北部十四州,我军损失惨重,只能退至舒州稍作休整几日。”
陆淮转过身去,江则正在挨个为将士们包扎伤口,他摆手示意莫忱带着姜子岚与时璟去安排住处。
“夏军仅在几日之内便占据十四州,是有别的情况吗?”
十四州,那可是北疆的大部分领土。
他与夏军交手多年,就算将夏国的百姓抓来充当士兵,也未必能如此迅速地占据十四州。
当年陆家军也是历经半年之久,才一点一点收复北疆,只可惜李晟自诩清明,趁陆淮在京之时将少半的陆家军转向西北。
“将军猜的没错,不仅是夏国,齐国也派出了兵力。”
怪不得。
齐国和夏国一样,向来与大景关系不和,在前几年的战争中,齐国便趁夏国与大景交战时,趁机偷袭大景西北部,又分出几万人进攻夏国,妄图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但不巧的是,西北部正是秦兮将军镇守之地。
自秦将军得知消息,便加强防御,愣是没让齐军踏入大景领土半步,还在半路上设下埋伏,将他们打得落荒而逃。
他在京城才待了一年,竟不知何时这两国勾结在了一起。
“夏国的国君定了吗?”
“还没消息。”
那就是内部还有矛盾,他们不是喜欢夜袭吗?那就让他们尝尝夜袭的滋味,陆淮背在身后的手掌缓缓握紧,关节泛白。
京城,侯府。
天色渐暗,书房内,一盏油灯如豆,微弱的光芒摇曳着,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卓祁从昏暗中缓缓走出,手里拿着两本书册。
朝堂之上并无繁琐事务,最近他也清闲了下来,陆淮这一走,府中不像前些日子那般热闹,又变得冷冷清清。
他将书册轻轻取下,放置于案几上,百无聊赖地翻阅起来,陆淮书房的书不少,但大致能分为四类。
一类是兵书,一类是种植之法,一类是民间话本。
还有一类少之又少,几乎被压在各类书的最底部,而卓祁手上拿着的便是其中之一。
他随意地翻了几页,书里皆是图画,也许是用来打发时间的画本子,卓祁如此想着,直到他翻至一页,手指猛地一顿,才觉出不对劲。
卓祁将油灯移至书册旁边,书页上的内容瞬间清晰可见,他低头一看,脸颊顿时红透,他猛的将书册合上,用力扔到一边。
这哪是什么画册子,分明是一些不堪入目的……图画,两位男子在上面……缠绵悱恻。
卓祁深吸一口气,心中暗恼,没想到陆淮还会看这种书,怪不得都是第一次,陆淮就那般……娴熟。
他又将这本画册扔得更远些,接着打开第二本,片刻之后,卓祁怒气冲冲地合上,再次猛的扔在一旁,耳根子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画册还是老样子,只是里面夹着一张纸,纸上面的人竟然还是他!
岂有此理!
向来冷漠无情的卓丞相在上面竟显得放荡不羁,还是居于下位!想都不用想,定是陆淮画的!怪不得藏得如此严实!
卓祁无奈地扶了扶额,纸上的笔墨有些褪色,可以看出是前几年所画,应是在两人针锋相对之时所作……
真如陆淮所述一般,在醉仙楼时便喜欢上他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当初两人表面上相互厌烦,私底下却也多多少少对彼此心怀喜欢。
想到这,卓祁的气渐渐消了下去,真亏是如今才看到,不然他此刻就要提刀去砍陆淮了。
卓祁想了想,起身准备去取些兵书,兵书上面总不会有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了,谁知他还未起身,院子里就传来了吴管家的声音:
“大人,宫里派人来到侯府,说是陛下叫您过去,马车都备好了。”
卓祁闻言微微皱眉,他瞥了一眼窗外,夜色如墨,想必已经过了酉时。
这么晚了,李晟叫他去宫里做什么?卓祁想着打开了房门,回了一句:“稍等片刻,我——”
“大人,宫里的人说不必换上朝服,现下去便可。”吴管家道。
卓祁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边走边回:“好,我马上去。”
如此着急,绝没好事。
他走出侯府,婉拒了侍卫的搀扶,独自上了马车,马车向着皇宫疾驰而去。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侍卫提着昏黄的灯笼,那微弱的光芒在夜色中摇曳着,走在前面。
卓祁紧跟其后,一路上,除了偶尔有宫女太监匆匆而过的身影,四周再无旁人。
“大人,到了。”侍卫的声音打破了这寂静的氛围。
卓祁微微颔首,抬脚踏上那泛着清冷月光的台阶,当他来到殿门前时,脚步却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从侯府到皇宫,这一段距离着实不短,何况此时又是深夜,倘若当真是十万火急之事,那前来传唤之人应是苏公公才对,而非眼前的侍卫。
他正暗自思忖着,殿内传来李晟的声音:“在门口不进来,想什么呢?”
卓祁闻声赶忙低下头去,轻轻推开殿门,恭敬道:“臣参见陛下。”
“免礼。”李晟放下手中的书册,神色略显疲惫:“过来坐吧。”
坐?若是紧急之事,哪里还用得着坐?但他嘴上还是应了一声:“好。”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案上的油灯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卓祁见李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率先打破沉默:“陛下召臣来,所谓何事?”
“卓祁。”李晟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倘若朕要你放弃这丞相之位,你当如何?”
卓祁的瞳孔猛地一缩,立刻起身,毫不犹豫地跪地:“臣的职位是陛下赐予的,陛下若要收回,臣绝无怨言。但臣斗胆一问,臣究竟犯了何错?”
“你无错。”李晟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只是朝中对你的怨言颇多,朕不得不思量。”说着,他将置于案几边的一叠奏折递给苏公公。
苏公公心领神会,转而将奏折递到了卓祁手中,卓祁接过奏折,快速翻开查阅,当看到其中一句“丞相权力过大,目中无人,恐有篡位之心”时,他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弹劾他的奏折向来不在少数,自从他担任丞相之位以来,朝中众人皆对他颇有微词,几乎人人都上过折子。
直到他处置孙祥之事传出,上折子的频率愈发频繁。
他在朝中的名声一直不佳,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偏偏如今才提起这桩事?
卓祁眉头紧蹙,他将奏折交还苏公公,挺直了腰背,朗声道:“陛下,臣对天发誓,绝无篡位之心,若陛下不信,臣甘愿求陛下废除臣的职位。”
多说无益,疑心既已产生,又怎会因他的三言两语而消除,不如自己先行开口,也好探知李晟的真实态度。
“不必如此,朕信任你。”李晟起身,缓缓走到卓祁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朕不会废除你的职位,只是悠悠众口,朕也不可全然无视,故而便想了个法子。”
“朕命你为右丞相,命知州林峥为左丞相,你们两人共担丞相之职,如何?”
原来如此,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下马威,这才是李晟真正的目的,倘若他不答应,恐怕会惹怒李晟,别说右丞相,自己怕是要去牢狱坐一坐了。
“臣谨遵陛下的决定。”卓祁在心中冷笑一声,自古君王多疑心,他本以为李晟会有所不同,到底是他想得太天真了。
李晟俯身将他扶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卓祁,委屈你了,朕知你心中不好受,但朕是一国之君,要为整个大景考虑,你应该理解朕吧?”
卓祁微微低头,沉声道:“陛下言重了,臣自然理解陛下的苦衷,只要是为了大景,臣别无怨言。”
“如此甚好。”李晟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回到座位上,接着说道:“林峥此人在地方政绩斐然,虽犯了些小错,但情有可原,你与他共事,当以和为贵,共同为朝廷效力。”
“是。”皇命不可违,即便卓祁心中有千般不愿,也只能无奈接受。
李晟见他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天色不早,你身边也没个侍卫,不如在宫中过夜,明日早朝后再回去吧。”
官员在宫中留宿乃是常有的事,每当与皇帝商议事务至深夜,通常都会如此安排。
“多谢陛下,臣告退。”卓祁行礼告退,转身走出宫殿,一出殿门,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林峥是古阳县孙祥案的牵连者,而他卓祁正是那导火索,要他与林峥以和为贵,那是绝不可能的,挑起争斗倒是必然。
“大人,陛下命老奴带大人前往住处,明日一早会有人去取大人的朝服。”
“多谢苏公公。”卓祁跟在苏公公身后,走了几步,问道:“请问公公是否得知是何人举荐的林知州?”
苏公公的脚步微微一缓,脸上挂着一抹笑,说道:“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林知州为人正直,又深得民心,为何如今才有人举荐?”与陆淮相处久了,卓祁也学会了这随口胡诌的本事。
“伯乐不常有,千里马常有。”苏公公提了提手中的灯笼,照亮前方的路,缓缓道:“是燕王殿下举荐的。”
“多谢公公告知。”
当年林峥被贬为常州知州,心中本就积怨颇多,倘若再受人蛊惑,必定会弃明投暗,而常州地处江南,江南又是燕王李琛的封地。
并且林峥又是李琛举荐的,这其中的关系隐晦难明,先是分设左右相,再逐步架空权力,最后江山易主。
这算盘都打到脸上来了,李晟却还未察觉,直到如今,卓祁才彻底明白,李晟在意皇位,在意权力,凡是对自己有利之事,他都极为在意。
如此不加思考,随意听从他人意见,卓祁不禁担忧,这样的王朝究竟还能撑多久?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晟将江山拱手送人,更不能坐以待毙。
他的爱人在外抗敌,他不能让陆淮对抗外敌还要分心担忧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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