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得了宁府送来的讣告,又遣黛玉去备一份帛礼,差一个贾府跟来的小厮带回金陵吊丧。
贾琏虽一昧好色,却因是在林姑老爷府上,便收敛了许多。对后头那些姨娘们,更是不敢多看一眼,唯恐糟了林如海厌弃。
钱氏跟在贾夫人身边最久,也学得些许料理家事的本事,只是她身份低贱,只能暂代府中诸事,余者外头应对,她是绝不能出面。
如今贾琏来了,她就遣了两个婆子将最西面一处院子打理了给他住下,外间应对就暂由贾琏代管,黛玉还住原来贾夫人的正房。
不知不觉已过了月余,除几位亲友来往,日子平静得如一潭死水。黛玉每日读书写字、侍奉汤药,好似与世隔绝一般。
隔几日总有老太太书信来,无非问及林如海的病情,又嘱咐她好生照拂自己。
已是入冬,姑苏城还浸润在靡靡烟雨中。
黛玉早起帮着父亲整理书籍,忽一阵风吹过,将桌案上的信笺悉数垂落,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她唤来雪雁和泠儿一块儿收拾,眼角瞥见压在底下的一份拜帖。执笔之人写得一手好字,绢秀的颜体刚中带柔,落款处写着北静王府水溶敬拜。
水溶?
她的脑海里忽的闪过一张清隽的容颜,伸手缓缓抚摸着上面的字迹。
林如海掀帘而入,见女儿看着那份拜帖出神,微微一愣。
他轻咳一声,道:“风大,怎的还站在风口处。”
黛玉回过神,忙将拜帖收好,又走至窗边将窗子落下,笑道:“我才整理的一半,谁知刮来一阵邪风,一时没仔细着。”
“回来这大半月,不想出门逛逛去?”他咳了咳,自是知晓如今的光景,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小假充男儿养大的黛玉。
林如海因见女儿近来时常孤僻,只是读书写字,并不出门,虽举止像个大家闺秀,到底不快乐。
黛玉早已惯于独处,便笑道:“我在家里也是一样的,这几日天色不好,不年不节,出门也无甚大意思,左不过佛寺道观里走一圈。”
林如海听着黛玉说话,缓步行至桌案前,取过水溶的拜帖,翻开阅读了一遍,赞道:“行书流畅,下笔有神,是幅好字,玉儿怎么看?”
“好是好,若说自成一派还好,若说秉持颜氏风格,似有些离经叛道。”
“看来玉儿认得此人。”
黛玉听了,见父亲一双眼睛明如皓月,便知没什么能瞒得了他,便说道:“谈不上认得,旁人都说他好,我才知道些许。”
“旁人都说什么呢?”
“也无甚什么,无非都是世俗夸赞,赞其样貌,赞其举止,赞其品性。”
林如海一听,心中一动,好似顿悟了什么。
他蹙眉思索一番,思忖着水溶所求之事或许有些眉目,因说:“你自幼不是爱道听途说的性子,想来也是个难得人物,要紧到你能把赞他的那些话都记下。”
“爹爹是怎么了,怎们总是揪着他的事。”黛玉撇了撇嘴,并不想再多提,到底不敢随意议论外男的,又说:“他好不好我却不知,只是从前见过太妃娘娘,是仁厚和蔼之人,见到我和表妹们,都悉数有赏的。”
林如海来了兴致,不想里头还有这样的故事,不免多问一句:“太妃赏了些什么?”
“左不过一些锦缎首饰,”黛玉想起初时王太妃给的镯子,也不知搁在哪里,便说:“太妃娘娘阔得很,第一面就把手上的金丝楠木手串给了我,我倒为难不好收,谁知太妃推了下来就戴在我手腕上,也不好再摘了。”
黛玉说完,手上还不停,整理几本古籍。
林如海听了,半天不曾言语。
他知道女儿心思尚且单纯,不及想男女之情,王太妃如此明显示意,倘或他再能撑个三五载,确是门极好的亲事。
无奈自己寿数将尽,只怕不能替女儿谋什么好前程,故退而求其次。
宝玉读书不济,生性懦弱,又爱流连脂粉处,当真算不得好归宿,林如海如此想着,叹息着悲从中来。
“玉儿,既是贵人赏的东西,该常戴在身上的好。”他自是心中有数,也不知女儿有没有这造化。
黛玉听了,心道也该如此,便让雪雁去寻出来。
过了十几日,家中产业已悉数造册归账,贾敏不当家这些年,外头的庄子铺子都只是按旧例报账。如今贾琏来了便事无巨细一一查验,除却几处田产,能变卖的悉数变卖做银子,一并存入钱庄。
这一日黛玉登完家中账册,拿着贾敏印鉴去钱庄里支月例银子。
阴阴的天色似有雪将落,她忽的想起如今梅花也开了,便叫车夫带着他去香雪海赏梅。
雪雁替她系好斗篷,担忧道:“天色不大好,这会子香雪海附近没什么人,姑娘改天再去罢。”
“没人才好呢,”黛玉笑着,似乎极享受孤寂宁静之所,一下马车便望着满山梅花,道:“也该她盛极,到底附庸风雅了,好好的一枝独秀,变得如今花团锦簇随波逐流了。”
一时阴云压得极低,有片片雪花落在花瓣上,黛玉走着忽觉脸上一处冰凉,抬手摸了摸,触及点点湿润。
“想是怪我不哭呢,这才要替我装样子。”
忽听得梅树一阵颤动,黛玉一惊,恐怕有旁人来,忙四处寻着身影。
只见影影绰绰间,站着一袭月白袍子的男子,想他也并非刻意隐藏,不过是巧与梅花融与一处,难叫人发现的。
“装样子也无甚不好,”水溶今日要回金陵去,途径此处本想游览一番,不想又遇见了她。
老天有意如此,他岂能辜负,因而伸手折了一枝雪梅,引她留意。
黛玉又见到了他,不知怎的,似有些欣喜。她因想着,许是离开金陵久了,一见故人,竟生出亲近之感。
水溶望向她,瞥见她手腕上的手串,淡淡一笑,舒展眉宇道:“下雪了,倒是应景。”
“王爷怎的来姑苏,难道是为赴一场梅花宴。”
前已相遇一回,黛玉视他如君子,倒也没什么畏惧,又感叹世上之巧遇,同一个人已是遇到两回,若算上之前在王府,已是第三回相见了。
“赏梅不过是附庸风雅,谁知世上巧宗,意外赴的是一场缘分。”水溶如今也好似看到些许希望,因她今日并不避开,便是好兆头。
他捏着手里的梅花枝,递给她说:“一枝独秀,今日就送与你,当是小王讨林姑娘开心。”
黛玉迟疑着接过,又说:“好好的花,众人看着也喜欢。王爷不怜香惜玉也罢,竟还是辣手摧花。”
水溶不免轻声一笑,见她肯对自己说些心里话,没了从前拘束,只当她是敞开心扉,便说:“回去插在瓶子里,获的是你一份真心,是它的好处。一年花期尽,若是碾落成泥,白开这一季,也是她的委屈。”
一席话,说得黛玉红了脸,也不知水溶是有意为之还是自己多想了去,不免抬眼望了望了。
谁知水溶含笑着也在注视她,一时叫她闹了红脸,慌忙低下头。
时机总是来的突兀,水溶知她是敏感的性子,便笑着说:“你每次遇着我我不敢看我,小王难道生得唬人,惊吓到林妹妹了?”
黛玉忙说不是,这一抬头,气氛忽而就轻松了。
“王爷说话,也不成体统。”
“妹妹说话,不也是直言不讳?”
黛玉心道他不是轻薄的性子,当下有些高兴,忽觉是自己多心。
“咱们日后,就都说心里话,可好?”水溶又说,想来费尽心思,无非是为了今天佳人不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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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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