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进了正房,见屋子里门窗紧闭,正中的铜炉里银霜炭烧的通红,只觉迎面一股热浪。
青灰色纱窗,绛紫色帘幔,无一不是庄重肃穆。
那些金玉器皿都搁在架子上,皆是一尘不染。
正房有两进,前面是会客用的正厅,还如黛玉记忆里的那样,上首摆着五扇鎏金红木曲屏,每一扇都打造着形态各异的金松柏,一把红木宝座。
阶下左右各四副修葺崭新的客椅,地上则铺着百花穿碟绒毯。
侍女领着黛玉穿过连廊,替她打起帘子,轻声道:“老夫人,林姑娘来了。”
听得几声咳嗽,太妃正倚在拔步大床里,微喘道:“丫头,到我跟前来。”
黛玉绕过一架蓬莱仙岛画屏,上前近了几步,朝太妃福身请安:“太妃万安。”
金嬷嬷搬来一个绣墩,让了坐,又命人端了茶来。
太妃病得不轻,脸色有些泛白,见到黛玉一时欢喜起来,双眼一改先前死灰,如同拨云见日,透着温暖亲切。
“两年不见,竟是大姑娘了。”她想起那谋了一半的亲事,又生出许多惋惜。
原也想着能早早定亲,如此就能绝了春熙郡主的念想,不想林如海又病故,反耽误了日子。
三年孝期,长也不长,短也不断,旁的都不打紧,唯恐外力生变。
“我不比你外祖母健朗,上了年纪,有些旧疾也寻常,劳你们惦记。”
黛玉见太妃鬓角已有华发,想着同是四十来岁的年纪,东府里珍大奶奶尤氏还风韵犹存,太妃却是这般朴实无华。
饶是如此,太妃却还是端庄温柔,半点不拿大。
“老夫人是想王爷了。”金嬷嬷劝道:“如今林姑娘来陪着,老夫人便多说说笑,回头王爷回来了,一家子骨肉相聚,多少好日子还等着。”
黛玉也明白太妃的心思,自己何尝不是一样,太妃又提及心事,倒不能说些场面话,怎好寒了她心,又辜负一番热切。
思来想去,反倒说真心话最不错,何况她也担心着好些日子,便托了心底实话,道:“玉儿也记挂着王爷,行军打仗刀光剑影,担惊受怕的都是家人。老夫人为了王爷如此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切勿听信小人挑唆。自古男主外女主内,既然守着内宅,便不得不隐忍持重了,不为别的,为了是不被人看轻了去,也为了不叫人抓着王爷软肋再三发作。”
听如此说,太妃竟是一愣,这孩子竟是懂她的。她越发怜爱起来,拉着她的手,一时欢喜一时忧愁,说:“你的心我明白,不枉我溶儿一片痴心,如此更好了。”
金嬷嬷便笑着说道:“如今王爷在外头领兵,老夫人也不该道听途说,反倒自己先倒下。林姑娘就是王爷的定心丸,王爷说了要娶新夫人的,定然能凯旋而归,老夫人可别小看王爷的心志。”
黛玉含笑望向太妃,倒也不必劝了,只是留了个心眼,觉得太妃这病突然,难保不是听了什么闲话。
太妃见黛玉还戴着当初送她的金丝楠木手串,不免欢喜,想着空荡荡的一个宅子单留自己一人,正缺个陪伴的小辈,便说:“你留下来陪我住几日罢,老太君那儿我派人去说。”
“这……恐怕不妥吧。”
“姑娘不必担心旁人闲话,横竖家里没有外男,咱们王爷又出去了。姑娘是这不知道这些日子老夫人的光景,没病也要憋出病来,若能有个人常在身边,兴许老夫人一高兴就痊愈了,姑娘就成全了老夫人罢。”
黛玉听他言辞恳切,太妃又是这般挽留,又想自己寄人篱下,住在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呢,便无奈浅笑,说:“既如此,玉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玉儿粗笨,恐怕服侍不周,倘或说错做错了什么,还望太妃大人不记小人过。”
听见她应下了,老人家心里便越发高兴,忙嘱咐人将一处厢房打扫出来,让她安心住下。
紫鹃听得黛玉说要留下,竟有些意外,不过这北府如今就太妃一个人,却也没什么说的,便忙着回去将黛玉日常穿戴用具,一并收拾了带去。
北府里山水如画,与外头别有洞天,分明是冬雪皑皑,这里确实绿荫葱葱。
黛玉住了两日,只觉浑身都清爽舒适。
贾府里每日珍馐不重样,北府里是荤素有度,如此更让她想起来小时候陪母亲吃饭的情景,林家家训素来都是修生惜福。
太妃见黛玉红了眼眶,心中一时不知缘故,便问道:“林丫头,莫不是饭菜不合你胃口。”
黛玉忙擦了擦眼泪,笑道:“不是,饭菜都很合口。只是想起故去的父母,也是这般,哪怕一顿寻常饭菜,也足以温暖人心了。”
“好孩子,你爹娘替你攒下了福气,所以就把你送来我这儿了。”太妃拿出手帕替她拭去眼泪,笑着安慰说:“我同你一样,自幼宫里长大,旁人看着金尊玉贵,却也是寄人篱下。直到成了婚,我才渐渐有了归属。你莫哭,等溶儿回来,我就去贾府提亲,说什么也要把你要过来。”
黛玉听了却是破涕为笑,竟如同孩子一般,流露出真性情,忽而脸上一红,恨不得把脸埋在碗里:“老夫人胡说什么呢。”
“咱们老夫人铁了心的,姑娘就从了罢。”金嬷嬷笑着给黛玉添菜,又道:“老夫人也实在促狭,当着姑娘的面提亲事,不怕她一时害羞跑去溶哥儿跟前告状,到时候溶哥儿可要心疼的。”
一时屋子里的女使们皆是掩嘴偷笑不已,这一日两人都多进了半碗饭。金嬷嬷见太妃有了笑意,只想着法子多留林黛玉几日。
王府虽人口简单,却也是家大业大。这些年都是老太妃一人管着,如今到了年纪也是旧疾缠身,不免精神短些,许多地方顾不到。
所幸老太妃身边还有些得用的人,底下人也老实忠厚,还能勉力维持着,只是如此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金嬷嬷也是五十多岁的人,老人们病的病,死的死,几处空缺如今都是暂时找人顶替着,尚未补上。七八天后,太妃才好了些,就有几处管事来回话。
黛玉见太妃实在劳累,金嬷嬷事情又多,便会帮着一块儿整理些账册。
太妃和贾府里凤姐王夫人等不同,她是知书达理能写会算的人,许多账目通常一眼就能看出端倪,凭一己之力撑起后宅。
“玉儿,”太妃见黛玉正替她把账册放回箱子里,便心中有了主意,道:“我过两日要礼佛,就在小佛堂斋戒,府上的事你替我费心管两日可好?”
黛玉听了,忙想推说自己年轻不经事,又听太妃说是给水溶祈福的,便也没好拒绝,只得应下。
“我年轻,又没管过家,虽跟着老太太学过些许,到底没经历过,名不正言不顺,恐怕底下人不服。”
“这个你放心,”金嬷嬷笑着说:“府上都知道太妃的规矩,外头也晓得太妃的习惯,这三两日没人敢闹事也断不会有人来生事,无非都是些银钱上的进出,姑娘留意些许就好。等过了这三日,自然我们这些人都要来磕头道谢的。”
黛玉听了忽而心下有些怪异,却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只因老太妃一再相托,她便只好硬着头皮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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