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朔朔，正值年节，官道上早已没了一个人影，突如袭来的马车在这山坳间显得格外突兀。

樵夫挑着柴火，沿着官道而走，听得动静眼见马车狂奔而来，仓惶着退避一旁，待停将下来细看，竟连个车影也未看清。

他初为惊慌失措，而后一阵唾骂，挑着散落的柴火往家走去。

“爷，马上就到驿站，歇一晚再走罢，”松墨驱赶着马车，回头问道。

这一路上已经累死了两匹千里骏，再跑下去，马倒是不可惜，车也快散架的。

“再快一些，再不能耽误下去。”车里的年轻主子捂着胸口一阵猛咳，气息微喘，只能倚在车壁上说话，伸手触及温热，原是衣衫上又被鲜血浸透了一块。

松墨听得动静，忙拉了缰绳，掀帘一看，便取了身上的金疮药递了上去。

这么紧赶慢赶，寻常人也受不了，何况是伤兵。

他心中深为自责，切齿道：“忠顺王府那帮鼠辈，小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他又不忍水溶如此不顾自己，忙劝道：“信一月前已送去神都，想必林姑娘接了信，定会等着王爷回去。”

水溶扯开衣衫，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他忍着蚀骨之疼上药，不觉脸色已有些泛白，额上又是密密一层薄汗。

他两宿未眠，如今全凭意志撑着，又负伤，说话已有些吃力，此刻细微喘息道：“信大约也被截下了，否则她不至于回不了信。那个细作入京报丧去，自以为得逞，却不知藩王丧仪都是大肆操办，且须停放四十九日。务必要拦住发丧前，否则板上钉钉，就真是死人一个了。”

为了躲开忠顺王府的死士，水溶选了十个身形与自己相似的卫兵，先后派了十辆马车出去，引开大部分刺客，却不想还是被找到了。

由此耽误的功夫，便要马不停蹄追回来。

黛玉领了恩旨，行过册封礼，便成了水溶已过文书的未亡人。

她接了内务府送来的王妃孝服，循礼制在灵堂前焚香灼纸。

少女素手取了一摞纸钱，化在炉中，白烟熏的人迷了眼，颗颗泪水如断线的珍珠，频频落下。

这一日依旧是她守夜。

水溶的棺木明日便要入水氏园陵，从今往后那忠烈祠里便会新添一座牌位。

烛火微动，有微不可及的清风闪过。

水溶打量着府邸一片白霜，只是觉得好笑。

未免打草惊蛇，他不得不掩人耳目放轻脚步，直待在灵堂里看见那抹纤细的身影。

心上一颤，皂靴跨过门框，他缓步走近，俯身自她背后环住她，嗅着发间那一缕沁人心脾的荷香，心疼道：“玉儿是在哭谁，怎的伤心至此。”

黛玉感受到桎梏，一瞬间只觉呼吸停滞，初时害怕，下意识便要叫出声来。

水溶素来反应灵敏，看出她一瞬的惊慌，忙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别喊，是我。”

黛玉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只觉得不可置信，不期然又闻到一股熟悉的苏合香，便放弃了挣扎。

待身后的人松了手，黛玉不敢回头，自嘲一笑：“我莫不是疯了，还是你魂魄回来寻我呢。”

水溶怔了怔，将她拥得更紧，心疼不已，说：“傻瓜……你回头看看我，瞧我是人是鬼。”

她忙偷偷擦了眼泪去，横竖也没做过亏心事，自然也不怕什么鬼魅找上门。

一时回过神，少女缓缓抬起头来，双手抚上那张清隽憔悴的脸。

这一回，她是真的哭出了声，手心里传来的温热，便是他活着的证明。

黛玉消瘦得太多，还记得他离开的时候，脸颊有些圆润，如今又消瘦拔尖了。

水溶心中自是悔恨不已，越发将这笔账记在忠顺王府那些人头上。

因动了怒，他一时气息不调，猛地一阵咳嗽吐出一口鲜血，把黛玉吓得不轻。

她忙擦了眼泪，又见他身上还有伤口，心急道：“怎么伤成这样，我去找大夫。”

水溶一把拉住她，嘱咐道：“先不声张，你扶我去休息，再找些纱布金疮药来，我缓一缓就好。”

“这如何能行……”

“不妨事，横竖明日还有一大事，今晚不过是来探个究竟，见你还妥当，我也放心。”

黛玉听了便有些恼他，说：“还提明日呢，明日，世上没有水溶这个人了。目下最要紧的是进宫递消息去，赶紧撤了白幡为是。”

附近有收拾好的一间厢房，水溶便由她扶着躺在榻上。

松墨熟门熟路从书房里取走了金疮药，递给黛玉。

“紫鹃，你去准备干净的帕子和冷水来。”黛玉只惦记着水溶伤势，并不想男女有别这些体统，绞干了帕子替他清理伤口，那道伤似乎拖得很久，已经溃烂了。

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抹上药粉。

忽觉收下身躯微微震动，知道他是疼极了，只是咬牙不曾喊出声。

“忍着些……”

“我能忍，只是你莫要哭了……”水溶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委屈你了，等忙完这一阵，我带你回姑苏行亲迎礼。”

黛玉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撇嘴道：“如今你既然活着，我便要家去了。”

他低低地笑出声，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入胸怀，耳鬓厮磨：“都替我哭灵了，还嘴硬呢。”

“你且好生养着，”黛玉推开她，羞红了脸，说：“正经该叫你的通房丫头来伺候你。”

水溶哭笑不得，又不好多解释，以免她又哭又气的，便说：“我留着她有别的用处，玉儿吃味了就叫人牙子领了出去。你眼不见心不烦，我也乐得清静。今儿你就留下来陪我罢，我日日夜夜想着你。”

“想我什么，”黛玉笑着将床榻收拾干净，扶着他躺下，自己则靠在塌边陪着他说话：“太妃娘娘那儿，可传信去了。”

“松墨去了，我母亲这些日子亏得有你在。”先前绷着的那根弦松懈了下来，一时就犯了困顿，不出一会儿，他便沉沉睡去。

这些日子，这是少有的一次好眠。

黛玉替他盖好被子，自己靠着床榻缩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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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