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清远跟着顾渊回了将军府。
从前在宫里和他形影不离的那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就长大了,有了封号、府邸,和自己的那一身气质。
然而顾渊若不去征战,安静地待着或微笑时,还是能显出许多少时的影子来。
逍遥王府也建起来了,毕竟是皇子居所,规格建制比将军府要高,可是檀清远不知为什么,待在顾渊处时,觉得比在那里要舒服得多。
或许就是因为,熟悉。
明明一样是新起不久的建筑,可在旁边的是熟悉的人,连带着地方也顺眼起来了。
“殿下,”顾渊摆起酒壶满上,闲聊似的说,“臣这些年,有幸得您这样一个朋友,高兴。”
顾渊就要走了,檀清远一手撑着下颔,靠在桌上,看着那朗然而坐的人,只觉得未临分别,已经不舍,只想一直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地仔细瞧去,说话倒显得多余起来。
可是又想听她的声音。
于是顾渊伸出手来,在沉默的三殿下眼前挥了两下:“你在听么。”
“嗯。”
“怎么惜字如金的。”顾渊调侃道。
他还在宫中西府住时,有时也这样,神色半愣不愣,像在看着人,又像在游离,顾渊习惯了,不去计较:“不日出兵,臣领了前锋的职,得冲在前面不是。”
檀清远还是不怎么出声,只是看着,手里拿着酒盅,也不喝。
顾渊有点说不下去了:“殿下,我说错话了?”
三殿下摇摇头。
顾渊叹道:“我打了不少仗了,多少有些判断,这一战……”
她顿了许久,檀清远总算开口:“这一战如何。”
“凶险,”顾渊忽然起身,跪在他面前,“臣向殿下承诺,三年之内必胜,只是期限之内,有一事相求。”
檀清远这回却没立即去扶,待顾渊抬眼看过来时,才握住了她的手:“但说无妨。”
顾渊站起来躬身道:“北伐乃大计,敌人此番来犯,把握良机,可将大齐北地隐患尽数驱除,然凡大业必险,即使速战,也非短期能成,帝将之间,从来难尽信不疑,臣知殿下挂‘逍遥’名,只是……宫中可靠者里,臣唯剩殿下可托。”
檀清远见她直视自己道:“若陛下有……顾虑,求殿下斡旋。”
“你信我么。”檀清远沉吟许久,末了只淡淡地说了四个字。
顾渊定定地点了点头。
“好。”
没了?
真的没了,顾渊想了一番措辞,才向他开了口,没料到人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间倒不知该作何反应。
檀清远道:“潜光。”
顾渊如蒙大赦:“臣在。”
“你或许听烦了,可我还是要说,此去保重,愿平安。”
“一定。殿下关切,”顾渊道,“怎么会烦。”
檀清远站起身:“你出征时,我不去送了。”
顾渊眨眨眼。
却被他抱了过来:“看不得。”
顾渊拍拍他的脊背:“从前不是没出去打过仗,怎么这次这样了。”
三殿下没答,可其实两人都知道为什么。
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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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去,果真三年方归。
临走时,小公主一路将姐姐送出了城,三殿下——
到底是没来。
渭水滔滔,旌旗猎猎,顾渊属军如离弦之箭,沿着黄河古道疾驰而去,所到之处似鹰隼掠地,不日已到会州。
大军出塞,与英国公属下诸部一前一后,两军成犄角之势,锁死了河西走廊口,收回一城,掐住了从天阴关南下的敌人。
然后是僵持。
此时中原时节已至深秋,越往北越冷,在会州萧关的第二十天,军营迎来了漠南的第一场雪。
“潜光,”温如海的甲胄外面还套了层厚披风,挑起营帐进来,“为何还是按兵不动。”
风一下灌了进来,顾渊皱皱眉,让她赶紧把帘子拉上:“来,你过来看。”
温如海凑上前,地上铺的毡毯,她坐了下来,见顾渊伏的案上放了展开的北境全图,低头端详道:“我瞧你什么打算,跟鞑子耗了二十多天了,将士们都坐不住了。”
顾渊指地图上的萧关道:“我在高处,易守难攻,斥候才传来的军报,你道率兵下来的这是谁的队伍。”
这句话前后半句转折有些突兀,温如海却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倒没将军消息快,想必不是硬茬吧。”
顾渊打了个响指:“嗯。”
作战图有固定标识,能标出兵力与行军方向等,抵着顾渊这支前锋军的敌人估算上万,规模不能算小,然而领兵的却是个初生牛犊,说好听点又莽又勇,说难听点有勇无谋,正是一身蛮力没处使的忽察尔汗之子。
他那名字译成齐音是“突辖”俩字,正好方便起外号,反正是老叛王的儿,漠南一干守将干脆叫他兔崽子。
温如海:“居然是这玩意。”
顾渊不接着说:“国公一方面定我后翼,另一方面卫我辎重,后方稳妥,我军不怕等,你说他们怕不怕。”
温如海:“这儿是嘉峪关外,离北鞑子的地方可近哪,你想好了。”
“别急。”顾渊的左手指尖自东而起,顺着狭长的萧关谷地天险绕过来,所经之处正有一蓝标,那是粮草标记。
温如海看到此处,心里已经快明白了,伸左手一指从萧关向北划了一道,又用右手全掌自西而下。
顾渊挑了一下眉。
“嚯!”温如海恍然笑道,“围他丫的。”
“突辖小儿,”顾渊见她会意,抽回了手,坐了回去,阖眼道,“好大喜功的猴急之辈,请君入瓮,老温哪,你去下饵,我割麦子,意下如何。”
“领命。果然要知己知彼——张老将军知否。”
“信大概今早已经送到了。”
“好啊,好啊。”温如海勾着嘴角出去了。
当晚,营中齐军暗结,就着夜色,主力向西转移,温如海换上了顾渊的服饰,带了两千轻骑兵,日色一晓,即刻出关向北,冲锋而去。
“王!”
突辖骑在他那汗血宝马上,头发刚才被一箭射散了,顶着一头蓬乱又肮脏的毛,咬牙切齿地道:“有屁快放!”
来报的士兵惊喜交加地喊道:“齐军完了!我瞧见他们的旗杆都倒了,一个一个跟丧家之犬似的!那头头狼狈得要死了,老鼠一样,叽叽喳喳地往南边逃嘞!”
“哈!”突辖一勒马脖子,哈哈大笑道,“你说啥,跑了?娘的!龟缩大半月,就败了!哈哈哈哈哈!”
那兵看上去更乐了:“王!都是王威武!”
突辖一抬弯刀,眼睛红得真像兔崽子:“他娘的!给我追!追!”
“是!”
“将军。”
“哎……”温如海仍在马上。
一干部众都在演戏,只有一开始的进攻带了三分真,后面从“迎战”到“溃散”,都是做出来给那突辖看的,然而温如海不慎假戏真做,方才冲锋时一个没留神,让那弯刀砍中,左胳膊汩汩流血,疼得咬牙切齿,嘶嘶道:“别叫将军。”
斥候道:“那我该叫啥啊——不是,那个一会再说啊,他们要追上来了!要不别……那什么了!杀回去吧!”
温如海:“放屁!都给我装孙子,哭丧!能哭多惨哭多惨,违令者我先砍了他!”
斥候差点没被飞过来的流矢射死,嗷道:“……是!”
“操,这死玩意砍人真够狠的,”温如海骂了一声,又压低了声音道,“你加快马,冲出去报顾将军,说‘残兵已经败逃’。”
斥候一咂么,这败逃的“残兵”是他们自己,虽然知道是计,还是不太对味,一拱手道“是”,突出重围,飞奔而去。
“国公,这帮玩意就在那,我瞧他们松懈得很,”张锐的亲兵道,“上前去,砍了如何。”
“今天不砍人,”亲兵听见老将军笑了一声,“烧了它。”
张锐骑在马上,趁着突辖主力向南追击佯败的温如海一行,悄悄地潜在了北鞑子粮道四周,待时机一对,即刻下令,命一干不怕死的前锋冲上前去,将突辖部的粮草辎重焚了个干干净净。
初出茅庐的老叛王之子急躁冒进,不懂得兵马粮草一般重的道理,精英皆设在了前锋主力,后备军多老弱病残,不堪一击。
亲兵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眼睛都绿了,赞叹道:“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张锐不置可否地弯了弯眼睛。
亲兵:“国公真是好谋略,属下感佩。”
“哎,”英国公摆摆手,“老夫可不冒领称赞。”
他拉开弓,一箭射死了一个正往这边张望的慌张敌人:“是那后生的主意。”
顾渊领兵向西,南下之后分两路,恭候追红眼了的突辖。
“老罗,你眼睛好,”顾渊伏在峡道上方一块石头上,对一旁的副部罗英道,“看看,那是不是温如海的人。”
“报!”
罗英正待下看,就听一声,与顾渊同时回头,只见那正是温如海身边的斥候。
顾渊认得他,神色凛然道:“撤到哪了!”
斥候大口喘气道:“已入,已入——鹰涧峡,属下奉命来传!将军尽可一举猛攻!”
温如海吊着鲜血淋漓的胳膊,策马过河道,身上铠甲一眼瞧得出是顾渊的,罗英压低声音道:“是温将军,来了。”
顾渊:“好,罗英带一队骑兵接应,把温如海给我活着带回来,其他人列阵待命,待敌部尽入,滚石放箭,绞杀。”
“王!不对!”
突辖的一个部属忽然反应过来,大声道。
“哪里不对!”
“太安静了,一定有诈!齐军的头头老谋深算,万一!”
突辖举起弯刀,砍死了一个在近前的齐军将士,骂道:“呸!怕什么!你看看,那些兵眼神躲闪,一看就是懦弱无力的中原鼠辈,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
突辖沉浸在征服的快感里无法自拔,狂笑道:“老谋深算又怎么样,用计怎么样,把他们都杀光,我看齐人还能耍什么花招!”
话音方落,却听一阵震颤草木的角声,冲天而上,空谷传响——
突辖骤然愣了。
当即有人喊道:“有埋伏!”
“撤啊!”
未及反应,大块大块的乱石已经从峡谷两侧的顶上滚下来,轰鸣而落,斧斫缆绳,钉板倾泻,沿着直直而下的石脊,撞向了谷底惊恐万分的突辖属部。
许多人立刻连身带马被砸了个粉身碎骨。
在隆隆的声音里,方才还嚣张万分的突辖脸上的狂妄瞬间换成了惊愕,随即是退意,他顾不上身边被碾成肉饼的部将,调转辔头,纵马狂奔,却又听见一阵极有存在感的唰唰声。
那是箭,雨一样地射了过来。
顾渊站在制高点。
作者是军盲,不会写打仗,求海涵,磕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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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大漠沙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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