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见

“以后你就睡这儿吧。”

那人将我领到门后,指了指旁边的空床位,从旁边架子上扯出一条霉布,抹了抹床板上的积灰。

我扫了四周一圈,板板正正的四面墙,只有一扇小窗。屋内并不设灯,而是点烛。虚晃晃的四盏红烛流着泪,将屋子照得像是一场悲戚的喜宴。

那人说:“我叫大豆丁,就睡你隔壁。”

继又指了指靠近窗的那一张,“那是黑鬼的,他上铺是红拂。”

“那那张呢?”我留意到其中最别致的一张床,其余人床上都是干洗布,唯独他铺的是法兰呢绒。

“那是阿兰的。”大豆丁嘿嘿一笑,“阿兰是咱们这儿最受欢迎的孩子。”

“这屋子住着多少人?”我想,哪怕在普鲁士中学,我也顶多住男子四人间,可见这屋子里摆了五六张床,至少能容纳十来号人。

大豆丁说:“不多,加上你也就六个。除了刚刚跟你提到的,我还有个弟弟,才六岁,叫小豆丁。他跟我一张床,以后只怕会吵到你哩。”

说完他又一笑,黄皮脸蛋上裂开一条缝,里头透出一排洁白的齿贝。

我这才有心思正眼打量大豆丁,说他大,倒也形象,只是说他是豆丁,怕是有些不大准确。

他那一身肌肉块有种让人放心把事托付给他的魅力,他让我想起那些海港,容许无限船只停靠。

他的肩膀,比约翰维恩的游侠还要坚厚,白背心里的排肌就像鼓胀的风帆,有种黄种男人独有的澎湃气息。

“为什么会这么说?”我将包袱放在床板上,坐在了床边,无聊地晃着小腿,“我是说,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弟弟会吵到我?”

谢天谢地,我的母亲,她不辞辛劳地教我中国话,以免我今时今日陷入无法交流的尴尬境地中。

大豆丁握着床把手,唇线紧抿,像在犹豫什么。挣扎一小会后,回:“我弟有哮喘,常夜里犯病,打咳嗽,打娘胎里带来的。”

“愿主保佑。”我打开包袱,拿出藏在衣服夹层里的一节长棍面包,“给你弟。”

大豆丁半推半就地收下了这份微薄的见面礼,挠了挠头,“那你为什么来这儿?”

“赎罪。”我拴上包袱,看着他的眼睛,“他们说我有罪。”

“这儿的人都有罪。”大豆丁说,“我,我弟,红拂,阿兰,黑鬼,我们都有罪。”

一道光打下来,光束正好投在大豆丁的右眼上。空气中跳跃着粉尘,仿佛仲夏才有的飞蚊群,凝成一股飘动的绸带。

我正要从这玄妙的景观中回过神来,外面响起一阵敲铃声,整栋楼跟着微晃起来。

大豆丁瞅了眼门外,“放饭了,去晚了就抢不到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拉着我一起跑了出去。

我跟在他身边,飞快观察着四周。这才发现,对面房间里一样摆了好几张铁床,几床黑灰色的被褥就搭在木板上,同样没有灯,只点烛,黑黝黝里,好几双眼睛比灯还亮。

“要快点,去晚了,就只有挨饿的份儿了。”

我们跑过长廊,藏在修道院各处的孩子长短不一地冒出了尖。他们如一群候鸟,因某种不可抵抗的原因,重新相聚在一起。

每只鸟儿手上拿着一个生锈的铁皮饭盒,拥在一扇铁闸门前,将手穿过铁丝网。

网的另一边,是刚刚抬出锅的菌菇汤和生胡萝卜,腊月里冒着雾气,将一张张小脸熏得更加惨白。

“发饭的是个老修女,是个六十岁都没被男人碰过的老处.女。”大豆丁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盯这里,盯盯那里,“要想在这儿混,就得学会巴结她,我们叫她格蕾。巴结她准没错,心情好时,她会给你投喂些小零食。”

我挤在孩子堆里,紧抓住大豆丁的袖管。这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比他要矮,而我,居于他们与大豆丁之间,且只有我,长着一对明显区别于他们的蓝灰色眼珠。

“我知道外人都怎么说我们,说我们是黄皮老鼠,是臭水沟子里的渣滓,打胎盘里拖出来的腌臜烂肉。”大豆丁越说越狠,眼睛像是要杀人一样,“可越是把我们说得下贱,我们便越要好好活着,不能遂了那些大人的愿!”

前头人已打完饭了,每人捧着半铁盒菌菇汤和一小根胡萝卜,三五成群地靠在铁丝网前吃了起来。

快轮到我们时,大豆丁朝后头招了招手,“嘿,这儿!”——男孩在喊,人堆里徐徐挤近一颗巧克力色的小脑袋。

“这是黑鬼。”大豆丁说,又冲黑鬼指了指我,“这是新来的,叫......”

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说:“克里斯。或者......天佑。”

“还是叫克里斯吧。”大豆丁笑了笑,“在这里,听到白人名字总比听到汉人名字要保险,你的肤色和洋人名就是护身符,他们知道了,总不敢太苛待你。”

话刚说完,我就觉着有什么东西在敲我的脑袋。仰头一看,是铁丝网后伸出的长铁勺在敲我。

老女人格蕾盯着那双猫眼,面无表情:“还要不要?”

我忙将铁盒递过去,再递回来时,是满满一份菌菇汤和一盒印着彩色小人的苏打饼干。

“为什么他有饼干?”黑鬼伸出他那只又黑又瘦的小爪子,咽了口口水。

大豆丁说:“你看,这就是我让你做克里斯的原因了,而不是做天佑。”

我们三人打完吃食,围着花坛蹲了下来。黑鬼人如其名,皮肤黝黑,宛如吉普赛人。

他的灵气全在那双老鼠眼里,贼溜溜的,左转右转,身姿也轻盈。

举着饭盒来跟前时,寻常人靠走,他非得跳,跟个顽皮的小僵尸一样,有种另类的可爱。

“其他人呢?”我望了圈周边,煞有介事地问,“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其他孩子呢?”

“红拂在阁楼里关着呢。”黑鬼砸吧着小嘴,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手上的饼干盒子,“阿兰带小豆丁去拜访汉密尔斯太太了。”

大豆丁闷头喝汤。

我将饼干盒推到黑鬼面前,“都给你吧。”

“真的?!”

“真的。”

黑鬼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

“克里斯你太好了。除了我六岁生日,我娘给我带回过一包饼干,我已经好多年不曾吃到它了。”

大豆丁扯过枯枝杈子,胡乱在雪地上划着,哀叹道:“那红拂......哎,不提也罢。”

“他就是死性子,哈吉说他是头小蛮牛,骨头比钢板还硬。”黑鬼一把抓起好几片饼干,叠成一小垒,鼓起腮帮子,一鼓作气地塞进嘴里。

饼干渣顺着他蠕动的嘴角纷纷扬扬洒在了地上,他来不及细嚼,索性将一整包全倒进了嘴里。

黑鬼咀嚼时瞪大了眼,像是搁浅的金鱼,喉结奋力上下滚动着,脸上不知是痛苦还是兴奋。

“你慢点吃.......”大豆丁替他拍着背,望了眼阁楼,又说:“我是晚一些进这儿来的,红拂比我早。听其他人说,他性格古怪,常年只穿红裙子,还蓄长发,学女孩抹胭脂,他那狗爪子,又总是画不好,浓妆艳抹地跟个艳鬼一样,每回都被拖进屋子里毒打,打完了下次还犯,后来都懒得管了,任由他胡闹,他们说他身上附了魔,说他无可救药了。”

“那他刚刚又是为着什么事被罚?”我又想到园子里的那团荆棘,那双通红的小脚,踩在荆棘上,斑驳成群的血点子滴在雪地上,像一幅错乱的梅。

黑鬼嘟囔道:“还能为什么?估计又是穿裙子被逮到了,拿他出气呗。”

“可怜的小红拂......”大豆丁泄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命,可是比这里所有孩子的命都还要硬。”

饼干很快被黑鬼给吃完了,他意犹未尽地抠着牙缝里的饼干渣,抠出来拢在指甲盖里,攒成小球,又重新塞回到嘴里。

我突然有点想吐。

菌菇汤全给了大豆丁,也没什么心思再吃了。

回宿舍时见有人捧着铁饭盒进了旁边的小阁楼,不一会儿顶上那间小屋子开了门,从中伸出一只血痕斑斑的手,接过饭盒后,门又关上了。

雪不停下。

我初来乍到,午后不必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做礼教课。收拾好床位后,有一整个空闲的午后供我挥霍,而我决定小睡一觉。

再醒来时,已近暮色。对面上铺多出一团红,正在描眉。那红太刺眼,特别又是在这样光线昏黑的房子里,像团鬼火,使人很难不注意到它。

“新来的.......?”

那红的主人把着镜子,偏转过头,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被束成一股,像海带般晾在床把手上。

我失语般地迷怔在这张雌雄莫辩的脸中,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是男的。”那人说,撩起湿发露出一对眼,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红鲤般的伞裙,上面叠着好几层南洋纱。每层纱间分布着银鳞,不仔细看,以为是鲛成了精,似一尾深海中才有的冷焰。

见我不说话,他又自顾自道:““他们说今天来了个德国人,叫克里斯,是你?”

他凑近两分,与我四目相对,我不得不往后撤了几寸。

“啊哈,德国人.......”他又凑近几分,整个上身往我怀中倾斜,离得越近,他身上那股血腥气就越明显。

“德国人听得懂我说话吗?”他拧开一只生了锈的打火机。而就在昨夜,旧金山城里,我在旅馆下的十字街口里看到过一样的打火机,嫖客们常用它来点火。

“会说汉文吗?”

“会说......会说一点......”我怯怯地点了下头,见他不知从哪抽出一支烟,衔在嘴边。

“会抽烟吗?”红拂伏下头来,靠近两步,把嘴凑到我鼻前。

“不会......”

我说,无助地抬起脸,正对上那束光,逆光里看红拂,透着一股奇特的生命力。

像一株即将枯死的玫瑰,又在不断向外吐息着绿芽。一抹火星子掉下来,在花瓣上烫出个大洞,但很快,它又自愈了,长成一朵完整的花。

他并不算标志性的美,只是长得有韵味。眉目里星星点点的沉郁气,总给人感觉心事重重。离近了看,眼睑下有雀斑,唇珠上头靠右,有颗浅浅的媒婆痣,这都是他五官里的小心思,我过目即难忘。

“那替我点火吧。”

我不出声,红拂便把打火机塞到我手上,将烟从唇间拿下,小拇指蜷成兰花指的形状,等着我的火。

“打火机也不会用吗?”

他看了我几秒,扑哧一笑,将打火机从我手上夺了回去,娴熟地转开,将烟点着。

混黑的暗室里,只此我与他享受这隐秘。

他凝在雾里,沉默着,仿佛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仿佛又看到了贞德,她在大火中呐喊、尖叫,痛苦与绝望蒸腾为水汽,所有人在振臂高呼。

我不顾侧目,走进火中。

走进这荒芜的、摇摇欲坠的,

混乱国度。

有存稿的,放心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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