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束光照进,我就这样睁开了眼。
为了避免尴尬,我是趁红拂睡着后才进的屋子,我发现,负罪感这种东西只会多不会少。
我好像得了某种不可调和的语言应激症,只要一听到有关红拂的事,就像是被抓到了行窃的小偷。
那种感觉在普鲁士念书时也有过,被校警抓住的那一瞬。
手电筒光投在脸上,我就像监视器下的小白鼠,一举一动,一览无余。
趁着大家伙还没醒,我早早下了床,想着去修道院附近转转。
不知是老天体恤,还是风暴平息后惯有的宁静,天空居然漏进了一丝丝的光。
我混在孩子堆里,往铁丝网那头走,准备给大豆丁们捎点早饭。
岂知在半道上,遇到了火罐身边的猹猹。
我记得他,那个在火罐身边胆小怕事的小跟班。他和小豆丁一样,有一张虚弱的脸。
个子要比大豆丁矮一些,更比不上火罐,我不清楚他是不是也患了什么病,总觉得他整个人颓颓的,好像随时都会昏过去似的。
猹猹在寝室门和大豆丁拉扯了很久,最后被阿兰连人带物地推了出去。
我看他抱着个油纸包坐在门边,不远处的火罐一脸懊恼。
“自讨苦吃做什么?你好心好意去看他,人家领你情了吗?”
火罐夺过猹猹手上的油纸包,一脸恨铁不成钢:“叫你别去别去,现在吃了闭门羹,我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老大.......”猹猹扬起脸,这时我才看清他眼眶底的泪,“老大.......我害怕......”
“怕什么?没出息的死玩意儿!”火罐瞅了屋里一眼,骂骂咧咧道:“从前也打过千百回,也没怎么样。怎的这次剃了头,倒娇贵起来了。”
这话像是故意说给屋里人听的,其余人听到声音,纷纷凑了过来。
“可是这次......这次实在严重。”猹猹站直身,小手拧成麻花,“我一进屋子,就闻到血腥气,听说他醒来一小会,就又晕了过去,他们都说他快死了……”
“死了好,可真是太好了。”火罐狠狠地瞪了眼手里的油纸包,好像那就是红拂,“难为你还给他带油烧鸡,他就不是个能享福的命,这烧鸡,不如拿去喂狗吃算了!”
“不然我们一起去……再去看看?”猹猹拉了拉火罐的袖子,一如既往的哀求眼神。
火罐大斥:“去什么去?他都说你不是好人了,你干嘛还要热脸贴人冷屁股?”
“可是.......”
“别可是了。”火罐撸了撸袖子,拉起猹猹的手,自顾往前走,“刚我可都全看见了,推你的是阿兰是吧?走!咱现在就去找他评理!”
“我不去......”猹猹浑身抵触,“老大,麻烦已经够大了.......”
“那你难不成就看他们这么欺负你吗?”火罐蓦地甩开他的手,猹猹没站住,一屁股坐到了雪堆上。
“虽然没有弄伤你,可把你像垃圾一样赶出屋子的是他没错吧?赞兰阿部月的态度不就是红拂的态度?他们都这么讨厌我们了,为什么你还在帮他们说话?!”
猹猹哭意更浓。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每天除了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我,你还会做什么?!”火罐拎着他的领子,想将他从雪地上拎起来,“别哭了,丢死人了!”
越来越多的孩子听到哭声聚集过来。
阿兰与大豆丁也都走了出来,站在孩子们身后,垂眼相望。
“老大......我害怕......我怕......”
猹猹越哭越凶,越哭越凶,眼泪就像河水一样潺潺不绝。
火罐卖力地拉着他的衣服,像拖拽货物一样把他往旁边拉,脸上满是尴尬与愤懑。
而越是如此,猹猹越是难以撬动,他就像长在了地上一样,火罐的样子恨不得要将他连根拔起。
“那你就在这儿哭吧,蠢货!”
见实在拉不动,火罐索性松手,掉头就走,边走还不忘边回头吐口水。
只是刚走出没两步,他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与屋檐下的阿兰对望了一眼,将头掉回,重新回到猹猹面前。
“老大.......我怕.......我真的怕.......”
“你以为我就不怕吗……”火罐伸出一只手。
很奇怪,眼里的愤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焕而一新的平静。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火罐吗?我不大确信地揉了揉眼,以为看错了人。
他是火罐没错,那个让橡树庄的孩子闻风丧胆、劣迹斑斑、坏事做尽的火罐,那个阿谀奸诈、狡黠善变,连自己亲妈也能了结的火罐。
为什么,为什么仅是一眼,一秒钟的事,他就像彻底换做了另一个人?
或许这里有我不知道的前尘,但我能确信的是,这里的孩子,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传奇。
猹猹的哭声渐弱了,阳光从云后露出脸,四周都被照得金灿灿的。
火罐将猹猹从地上拉了起来,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慢吞吞回到了廊下。
孩子们的议论声还没散去,在他们嘴里,猹猹总是对火罐“忠心耿耿”,上哪儿都得跟着。
可他又十分胆小,从不敢受火罐指使,做欺负其他孩子的事。
他就像火罐的单纯面,被火罐小心保护着。眼见他将打满补丁的外褂脱下,包在了猹猹身上。而猹猹眼底,也微微浮出一丝欣然。
心碎的风暴渐止了。
看热闹的孩子很快走开,他们总是这样,如云间雾,山头鸟,来去总自如。
隔着十多米远,阿兰冲我扯嘴一笑。
我还没得及招呼,他就转过身子,轻轻掩上了门。
与此同时,在我并不知情的另一角,火罐与猹猹的“传奇”仍在上演。
“为什么一定要去见长毛女?”火罐埋头替他涂着碘酒,适才拖拽下手太重,在猹猹后颈留下不少红印。
“我怕老大真弄出人命,他们把你赶走。”
猹猹小声嘟囔着,声音小到像是说给自己听。
“成天瞎想什么。”火罐捏紧棉签,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忘了咱们从师父那儿逃出来费了多大力气吗.......”
“老大.......我害怕......”猹猹一字一句,用尽全力,像是把血滴在了纸上,“害怕我们又没有家了,更害怕你走了,再也不要我了.......”
“这儿就一定是家吗?”火罐哀叹一声,眼底刚浮出的柔软又很快被恨意抹去,“我绝不会放过赞兰。”
火罐放下手,拳头咯咯作响,“李红拂,赞兰阿部月,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
“好些了吗?”黑鬼抻长脖子,往挂帐后瞅了眼。
我站在屋檐下,假装在抚弄风铃,其实两只耳朵铆足了劲要凑过去。
大豆丁端着一盆刚换下的绷带,一脸正色,“早上醒了一次,又昏过去了,中午喂了些米汤.......唉,也真是难为他了。”
话没说完,阿兰也跟着走了出来,脸色怪怪的。
黑鬼:“这是醒了吗?”
“嗯。”阿兰长舒一口气,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我的脸。
“克里斯.......”他想走近,又十分挣扎的样子,“要不要去看看他?”
“他会见我吗?”我放下把玩风铃的手,郑重其事地走到门前。
“我们陪你一起进去。”阿兰将手搭在我手上,报以信任的眼神,“记住,别提头发的事。”
就这样,我跟他们一起进了屋子。忽然感觉,猹猹说得没错,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加上忽闪忽闪的旧马灯,整个房间就像是一个黑色的漩涡。
为了方便照顾,红拂被安排在了阿兰的床位上。他身上盖着好几场厚棉絮,整张脸苍白如纸,呼吸渺弱,仿佛即刻就要背过气去。
“红拂.......?”阿兰走在前面,替我们挑开帐。
帐子后传出一串急咳,有血滴在布料上的声音。
一堆碎棉絮里,抬起一张阴沉沉的脸,像新出土的古瓷器,有种黏土发烂、枝叶**的奇怪气味。
“我没事......”红拂淡淡地说,目光依次看过去,唯独在轮到我时戛然而止。
黑鬼哭呛着上前,跪地忏悔:“是我对不住你,红拂,是我出卖了你........”
红拂搀扶着阿兰的小臂,从床上缓缓坐起,望向黑鬼的眼神,清晰又锋利。
大豆丁叹了口气,从中调和道:“先起来吧,总归是一个屋子的人。”
“我不起!”黑鬼撇开劝阻,额头紧贴在地上,双肩颤栗,“红拂不让我起我就不起,红拂,你打我吧......或者骂我几句也行,我是吃里扒外的狗,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所以你现在是在逼我原谅你?”红拂抿了抿唇,手里偎着阿兰递过的汤药,气息虚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要是不让你起来,倒显得是我心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黑鬼忙抬起头,擦了擦泪,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能尴尬地挺着腰杆,倚在床沿。
“烦请你滚出去吧。”红拂别过头去,语气满是憎恶,“除了阿兰,我谁都不想见。”
“红.......”我镇定上前,想要表示关怀。
“我让你滚出去!”
红拂猛地一吼,将手中汤碗“哐”一声砸碎在地上,瓷片汤水溅了一地,不经事的小豆丁被吓得“哇”一声地哭了起来。
我将原先编排过千百遍的问候吞回到肚子里,阿兰不停地替红拂轻抚的背,大豆丁将吓哭的小豆丁抱了出去。我和黑鬼就像是两个局外人,还算宽敞的屋子,此时竟一点儿也容不下我们二人。
“不然......你们还是先出去吧。”
阿兰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黑鬼。
红拂对背着我们,袖管里的手,不停地抖,显然还负着气。
“那我们先出去了。”我无奈地往门边走。
一直走到外头,红拂都没再看我一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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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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