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碧螺

暮色四合,细雨斜织。檐角滴水声渐密,青石砖上腾起朵朵水花。

梁颂瑄往香炉里添了块檀香,又拨了拨香灰,檀香便混着雨气在屋内洇开。

细烟刚袅袅升起,外头就传来木屐踩过石板的动静。一丫鬟进屋通报道:“玉萱姑娘,俞掌柜来了。”

梁颂瑄抓了把茶叶要沏茶,头也不抬道:“快快迎他进来。”

彼时俞子穆正立在门前收伞,灰色袍角沾着几点水渍。

见人来了,梁颂瑄提起红泥小炉上的铜壶。

沸水冲开茶碗里的碧螺春,她道:“俞掌柜冒雨前来,实在有心。这茶是前日新得的明前茶,您尝尝。”

俞子穆撩袍落座,青烟袅袅缠上了他衣袍。

他接过梁颂瑄递来的茶却不饮,指腹摩挲起碗沿:“姑娘在信中说有要事相商,不知与监察伪钱之事有何关联?”

“此事不急,掌柜的不如先饮了这盏茶暖暖脾胃。”梁颂瑄执壶又添了半盏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俞子穆放下茶碗,碗里漾开的茶汤映着他微蹙的眉。

他叹息道:“我怎能不急?那齐璋姑娘可还记得?他家米庄已典了契书转与他人了!前日我路过,见匾额都漆了新字号!”

梁颂瑄却未回应他的急切。她眸子落在房中香炉,自顾自地道:“这檀香燃到第三寸,雨势便该小了。”

俞子穆面露惑色:“姑娘这是何意?”

“俞掌柜瞧这茶汤,头道涩二道甘。”梁颂瑄将他那盏茶往前推了半寸,“凡事就如这茶,总要耐着性子品。”

碧螺春在水中舒展开来,像是揉碎了一汪春水。

俞子穆仍垂头丧气,他长叹道:“唉!城中伪钱泛滥,可生意还是要做下去的呀!若早查出一枚伪钱,便少一文亏损。我……”

他见梁颂瑄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推过去,阒然收声。

她道:“这是联名商户的状子。只要俞掌柜在上面签字画押,明日便可呈递府衙。”

俞子穆扫了眼文书上的朱红印鉴,喜不自胜:“好!我这就来签!”

“哎,俞掌柜还是不懂品茶。”梁颂瑄扣住文书边缘,腕子微转便将状子往自己这儿带了些许,“这么心急作甚?”

俞子穆指尖堪堪触到契书,眼睁睁地看着她将那叠纸压在掌心下。

“玉萱姑娘这是……”

“杜娘子吩咐过,联名商户须得互通账簿以作凭证。”

梁颂瑄盖上茶盖,定定地看着俞子穆:“宝泉斋这三个月来的流水册,烦请俞掌柜明日差人送来。您若是肯,这状子立刻便能签。”

窗外雨丝斜斜掠过芭蕉叶,烟雨蒙蒙之景倒让人忆起江南。俞子穆垂眸捏起茶碗,抿了口温茶。

俞子穆前日碰见了绸缎庄的刘掌柜,他可没说过醉花楼要以账本作凭证。这丫头邀他联名请设监察点是假,要揭宝泉斋老底是真。

如此一来,那件事怕是要暴露了……

雨势渐大,芭蕉叶被雨点子打得噼啪作响。

俞子穆只觉后颈黏着层薄汗,他心道:“若真把流水交出去,只怕监察点一事还没有着落,倒先让这丫头揪住把柄。”

若让账房重誊账目,赶在送来前换掉旧账……可这丫头鬼得很,怕是能瞧出端倪来。

梁颂瑄瞥见他喉结反复滚动,便出声提醒道:“俞掌柜?”

“哎,玉萱姑娘啊,”俞子穆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踟蹰不定道:“联名上书之事宝泉斋愿意牵头,可……账目往来涉及机密……恕难从命。”

梁颂瑄不吱声,只是垂眸用茶盏撇去茶水浮沫。这老狐狸口风还真是紧,不过他在紧张些什么?看来还是得逼一把。

她将茶盖一搁,遗憾道:“上月裕丰堂来信,愿以三间分号作保,请杜娘子牵线联名上书。”

这裕丰堂也是雍州有头有脸的柜坊,与宝泉斋为揽客明争暗斗许久。两家积隙颇深,有机会总想着踩对方一脚。

听闻要联名请设监察点,裕丰堂竟巴巴地送来三间分号的契书,图的便是能挣个“首告”的名头,日后好借官府背书独揽雍州银钱兑易的头路生意。

“且慢!”

那俞子穆果然急了。他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杜娘子可不能答应他!前年醉花楼大修超支,是宝泉斋借了款子施以援手的!”

他起身踱步,气得甩衣袖:“这裕丰堂的手未免伸得太长!欺人太甚!”

“生意场上哪有长短之分?”梁颂瑄轻笑一声,又满上一杯茶。

“审时度势罢了。话说这裕丰堂确实势头强劲,上月漕帮运往扬州的三十船官盐,不正是他们经手的兑付?”

梁颂瑄是故意提起此事的。这兑付生意本是宝泉斋的,谁料裕丰堂横插一脚,竟把生意抢了过去。她知俞子穆对此事恨得牙牙痒,是激他呢。

“姑娘消息灵通。”他干笑两声,“只是杜娘子总该念些昔日情分……”

“自然是念的,不然今日便不会请俞掌柜的过来了。”梁颂瑄抿了口茶,“只是情分再深,也比不过真金白银的进项。”

俞子穆闻言,颓然跌坐在椅。芭蕉叶在雨中簌簌抖动,一时只听得雨声淅沥。

梁颂瑄顺势再添了把火。她压低嗓音道:“昨儿听杜娘子说,冯刺史带人查封了城南三家钱铺,说要把伪钱之事查个底朝天。”

檐角雨水倏然砸向青石,溅起一声脆响。

俞子穆端茶的手一晃,他勉强笑道:“……冯大人雷厉风行,实乃百姓之福。”

“听闻那几家掌柜起初也喊冤,咬定收钱时没辨出假铜板来。”梁颂瑄慢条斯理拨弄茶盖,“可偏偏他们账目上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倒像是……”

她抬眸定定瞧着对方,“暗通款曲。”

“玉萱姑娘慎言!”俞子穆霍然起身,“宝泉斋做事向来谨小慎微,也从不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梁颂瑄唇角微勾,面上却道:“哎呀,俞掌柜息怒!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她在含沙射影。

宝泉斋进来收进不少伪钱,他们吃了大亏,却也洗不干净手脚。谁知道他们是误收还是串通?这潭浑水便足以让有心人大做文章——他们是帮人洗钱,还是知情不报?

这桩桩件件,都值得商榷。是苦主还是同谋,就看别人一张嘴怎么说。

梁颂瑄专挑些半明半暗的话头,就是为了搅浑这潭水,戳他怕被牵连的软肋。

俞子穆擦了擦额头冷汗,嗫嚅道:“宝泉斋收的伪钱……都是百姓拿碎银兑铜钱时混进来的……”

“掌柜的说这些给我听有何用?”

梁颂瑄截住话头,“冯大人现下正缺杀鸡儆猴的靶子。您再推三阻四,愈发教人生疑。裕丰堂也送来了账,那可是连铜钱成色都记得明明白白。”

雨声骤猛,芭蕉叶在狂风里翻卷。俞子穆后背紧贴椅背,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那些伪钱有大半是那位大人硬塞进来的,可这话如何说得出口?他实在是有苦难言啊。

“听说令妹已及笄三年,”梁颂瑄话锋一转,指节轻轻叩着案几,“在物色好人家的儿郎了吧?”

“是是是,”俞子穆连连颔首,“姑娘怎提及此事?”

梁颂瑄将茶盏往案几中央推了些许,以肘撑案素手托腮。她饶有兴趣道:“新官上任的大将军秦允泽,俞掌柜可知?”

俞子穆瞳孔猛地收缩。他哑声道:“姑娘有何高见?”

上钩了。

梁颂瑄笑道:“秦将军如今统领朔方三郡军务,府里却连个掌事夫人都没有。”

后面的话不必她多说,俞子穆立刻心领神会。他身子前倾,衣袖险些带翻茶盏,“可坊间都说……”

“说什么?”梁颂瑄玩味轻笑,“说我与他情定终身?”她把玩茶盏,道:“秦将军与我不过棋友,世间哪来那么多风月情。”

俞子穆喉头滚动:“姑娘真舍得割爱相让?您这般品貌……”

“掌柜的抬举了。”梁颂瑄敛了笑意道:“我这般出身,纵得将军青眼,终究是罪籍女子。”

她将茶推过去,“我愿在其中牵桥搭线,成全令妹。这也算全了宝泉斋与醉花楼这些年的情分。”

芭蕉叶承不住骤雨,“啪”地折下半片残叶。

梁颂瑄又道:“俞姑娘若嫁入秦府,将来少不得挣个诰命夫人。若配给商贾之家,逢年过节还要跟着婆母盘点账册,多辛苦。”

俞子穆喉头滚动,窗缝漏进的雨丝打在他后颈。他想起孙府夜宴时,席间多少双眼睛追着那抹玄色披风转。

这样意气风发的好儿郎,若成了自己的妹夫……

俞子穆忍不住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他暗自思忖:把账本交给梁颂瑄也无妨。她就算查到了那位大人的账,那又怎样?不过一介罪奴,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来?

“账本可以给。”他咬牙道,“但姑娘须立字据,宝泉斋只是遭人蒙骗。”

“这是自然。”梁颂瑄将文书递与他,“宝泉斋是主动揭发伪钱流通。”

“姑娘到底要查什么?”俞子穆手印还未按好,却突然抬头道:“有些浑水可蹚不得。”

潇潇雨歇,初霁的天光斜斜照进屋内。

梁颂瑄抚掌轻笑:“掌柜的放心,我自然懂得分寸。”

俞子穆提笔在文书末尾签了名,随即将笔一搁:“明日辰时三刻,账册必送至醉花楼。”

梁颂瑄轻轻吹干文书墨迹,眼波流转间笑道:“掌柜的可要仔细着,若送来的是假账——”她声音陡然一冷,“那便只好请冯大人差衙役去宝泉斋走一趟了。”

俞子穆面色一僵,拱手道:“姑娘说笑了。”

说罢人便转身疾步跨过门槛,像一刻也不愿多待。

待木屐声渐远,素纨从描金屏风后转出。她拾起案上文书细细瞧着,扑哧笑道:“姑娘这手棋下得妙,连秦将军都成了棋子。连哄带吓,比说书先生还精彩。”

“莫要贫嘴。”梁颂瑄从暗屉抽出信笺,“你往刺史府走一遭,将这信……”

话音未落,门轴吱呀一响。徐嬷嬷跨过门槛,行礼道:“玉萱姑娘,杜娘子唤你去听雪堂。”

听雪堂,那不是杜熙微的私院么?平时不都是不许人进去,怎突然要她去那儿?真是奇怪。

梁颂瑄朝素纨使了个眼色:“劳烦嬷嬷带路。”说罢将信笺往素纨怀中一塞,跟着徐嬷嬷踏入暮色。

水珠“啪嗒”一声落在石阶上,西边天际透出半缕残阳。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