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颂瑄跟在徐嬷嬷身后穿过回廊,行至听雪堂。暮雨初歇,听雪堂檐角悬着几滴将坠未坠的水珠。
门扉半掩,杜熙微正斜倚在美人榻上翻账簿。案头烛火映得她眉间金箔花钿忽明忽暗,似笼着一层薄雾。
见梁颂瑄进来,她将账簿一合道:“嬷嬷辛苦了,退下歇着吧。”
徐嬷嬷依言退下。梁颂瑄俯身行礼:“杜娘子安。”
“坐。”杜熙微朝一旁的竹榻扬了扬下巴,顺手捻起案头一串蜜蜡佛珠。房中狻猊香炉吐着沉水香,烟雾迷蒙却掩不住她花容的病态。
梁颂瑄依言落座,目光却无意间瞥见案上堆叠的锦盒。其中有只锦盒盒盖半开,露出里头成色极好的红宝石头面。
那头面用金丝攒了朵牡丹花,可谓是栩栩如生。花瓣蜷曲处镶着米粒大的珍珠,花叶尾端垂着珊瑚流苏。最为夺目的是顶端嵌着的鸽血红宝石,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这头面如此华美,教人一看便知价值连城,绝非寻常人家可藏。
杜熙微顺着她视线看去,轻笑道:“安拂延今日送来的。”安拂延便是那西域歌舞团班主。
“原来如此。”梁颂瑄收回视线,又问,“他怎好端端地送东西来?不会是有求于小姐吧?”
“你猜的不错。来瞧瞧这个。”杜熙微从暗屉抽出一页纸笺,推至梁颂瑄跟前,“那安拂延想带他手下的胡姬入伙。金银作股,常驻献艺。”
说罢,杜熙微随手掀开一锦盒。一叠银票整整齐齐地躺在丝缎上,上面盖着鲜红的钱庄印戳。
她抽出一张银票抖了抖,叹道:“这人倒是会来事。你瞧,诚意挺足。”
梁颂瑄身形一滞,面上仍淡淡道:“杜小姐这是答应了?”
“我尚未签字画押,想听听你的见解。但换作是你,这般手笔能不动心?”
杜熙微将银票掷回盒中,身子往后一仰,美人榻吱呀作响,“楼里如今什么境况你也清楚。伪钱未清,税银未缴,上个月连后厨采买都要赊账。安拂延送来的银票珠宝,够填醉花楼三个月的窟窿,还能余下钱打点税吏。”
梁颂瑄默不作声,捻起案几那纸笺细细察看。她抬头道:“杜小姐这就信了他?”
“信?”杜熙微嗤笑一声,慢慢拨弄着佛珠道:“三日前他说遭劫哭穷,今日便能拿出这许多金银。演戏都不做全套,看着教人发笑。”
捻珠声骤停,她倾身向前干咳了几声,道:“……可这送上门的银子……不赚太可惜。”
杜熙微想赚的不止是安拂延送来的“孝敬”。胡姬歌舞罕见,若她们能留下常驻,醉花楼生意必能再翻一倍。可她还是心有顾虑,这才唤了梁颂瑄前来商讨。
梁颂瑄攥紧契书:“安拂延如何解释这些钱财的?”
窗外起了一阵疾风,烛火猛晃,将两人影子扯得老长。
“说是寻到了雍州城里的表亲,借来应急。”杜熙微从袖中摸出块帕子擦珠串,语气漫不经心,“如今前线战事吃紧,商路断绝,他们便想暂居此地避祸。”
表亲?胡商皆由互市监严控,若真有亲故在雍州,为何入城时不第一时间去投奔?反倒来醉花楼献艺,未免舍近求远多此一举。
梁颂瑄虽心中有疑,却未说出口。杜熙微已然动心,若不让她知弊大于利,此事怕难善了。
梁颂瑄捏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已凉,她皱着眉搁下,道:“杜小姐可知前日灯台坠落之事?”
“哦?你且说来听听。”
“那日胡姬献艺,恰巧灯台坠落。一胡姬竟凌空旋身救场,把灯台勾住。那身功夫,便是羽林军也未必及得上。”
梁颂瑄紧盯着她双眼,“这般身手却甘愿在勾栏卖艺,妈妈不觉蹊跷?”
杜熙微动作一顿,她缓缓直起身:“你是说……”
“我瞧过那姑娘的手,”梁颂瑄继续道,“虎口与掌心皆有厚茧,是常年习武之人才有的。”
“若只是寻常舞姬,纵有武艺傍身也无妨。”梁颂瑄起身逼近半步,“可如今两国交战,雍州又是西北粮草转运重镇,不得不防。”
“醉花楼来往皆是达官显贵,”她指尖重重点在“编外乐籍”四字上,“若这些人是借献艺之名行刺探之实……”
她忽地轻笑:“小姐不妨猜猜,战时雍州城内哪处安插眼线最容易?”
疾风又起,卷得竹帘哗啦作响。杜熙微身子一软,下意识伸手去扶美人榻,却不成想广袖带翻了案几上锦盒。
梁颂瑄俯身接住锦盒,语气缓了三分:“若走漏军情引得官府追查,小姐要如何自证清白?”
“安拂延大可说受您胁迫,或反咬您勾结外邦!”她叩了叩案上银票,语气一冷,“届时莫说银钱,便是性命也由不得您了。”
窗外传来一声鸦啼,凄厉悠长。杜熙微坐回榻上攥紧佛珠,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良久,她哑声道:“兹事体大,你……你可有实证?”
风吹得案上银票四散。可杜熙微半点心思都不在它身上,只死死地盯着梁颂瑄。
梁颂瑄蹲下身,拾起银票摞在案上。
“这银票便是铁证。”她将最后一张银票轻轻推过去:“这些银票簇新连号,分明是刚从钱庄取出。所谓‘亲友借款’,幌子而已。”
“这只是你的猜测,”杜瞥了眼银票,又继续盯着梁颂瑄,“若银票只是巧合呢?”
“我若猜错了也就罢了,损失不了什么。”梁颂瑄退了一步,神色平静:“可若杜娘子赌错了,那醉花楼难逃灭顶之灾。”
她垂眸扫过案上金银珠宝,声线沉了几分,“今日这些金银珠宝越贵重,他日官府查抄时的罪证便越实。杜娘子,全楼姐妹性命置于您一人之身,您可要想好了。”
檐下水珠“啪嗒”砸在石阶上。竹帘缝隙漏进的天光映在杜熙微脸上,无人瞧见她后颈冷汗涔涔。
她闭了闭眼,再睁眸时已压下慌乱:“此事……万不可教第三人知晓……”
“这是自然。”
杜熙微颓然躺回美人榻,扯过帕子按在额角:“明日……我便寻个由头打发了他们。”
梁颂瑄却摇头:“此时逐客,反惹猜疑。不如将计就计,让她们照常献艺。”
“再者,小姐若真要寻新进项,”她唇角微勾,“我倒有个法子。”
杜熙微闻言一愣,随即睁眼:“……你这是何意?”
“十日后冯刺史与孙节度会为秦将军行授印绶礼,随后会在醉花楼宴请秦将军。届时让胡姬献舞,若她们刺探消息……”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胡姬走动时金铃晃动的声响。梁颂瑄默着不出声,屋内便只剩炉中沉水香在浮沉。
“咱们便抓个现行。”梁颂瑄冷硬道,“到那时人证物证俱在,看他们怎么狡辩。”
杜熙微直起身:“那这些财物……”
梁颂瑄将契书递与杜熙微:“杜娘子先盖个假章,先让安拂延放松警惕。再将他送来的财物填上亏空,剩下的尽数封入库房。”
她见案上残茶已冷,遂即泼了茶水:“待胡姬在宴上露出马脚,咱们便以‘受胁迫收下贼赃’为由,把库房里的财物连人一并送官。”
杜熙微摩挲着佛珠,忽而轻笑:“你是说,既收了他的银钱,又借官府之手断他退路?”
“他既敢拿财物作饵,我们便用这些财物反将他军。”
说罢,梁颂瑄沏了茶递与杜熙微:“如此一来,既填了楼里亏空,又不落私通罪名。”
杜熙微接过茶盏却不饮:“可安拂延今日送来的是‘孝敬’礼,不入明账。盖了章后他便会送来股本,那便是要白纸黑字写进账的。若官府……”
梁颂瑄并未立刻作答,而是垂眸用茶盖撇去茶水浮沫。
她思忖片刻,突然出声道:“我隐约记得,醉花楼曾替互市监代管过西域商队暂存货物?”
昭文初年,曾有西域商队来过雍州。后来大盛与突厥交战,这些胡商便将货物暂存在雍州,自个儿回西域躲避战火。
这些人想将来和平无事时再取货南下,可无人知晓这一战竟打了这么久。
当时商队繁多,货物多到互市监的仓廪都放不下。那时的互市监主事与梁骁商讨之后,便暂借醉花楼仓廪堆放西域货物。
此事虽是明档记载,可在雍州民间知者甚少。加之后来无人问津这货物,杜熙微便联合互市监主事将其私吞了……
杜熙微将茶盏搁在案上,略略回忆后答道:“确有此事。”她手中佛珠转得愈发急促,“你的意思是……”
梁颂瑄将茶盏推近,低声道:“到时候便做两份账本,安拂延拿到的账本如实写,到时候盖上假章便可;至于他那份股本,便当作醉花楼旧年代管的西域商队‘暂存货物’。”
梁颂瑄默然饮茶,杜熙微却立刻明白了她没说出口的话。
待东窗事发,官府要查醉花楼“受胁迫而收下的赃物”。若查不到这股本,醉花楼便可放心大胆地将其私吞。
若查到,便将其称为“胡商托存的财物,原拟战后交割”,这便与安佛延撇清了关系。而后,再打点一番互市监……
杜熙微目光一亮,拍手叫好:“如此一来,银钱既成‘代管物证’,又能拖延官府追讨。可待战事稍缓,这银钱……”
“自然是‘物归原主’。”梁颂瑄轻点案上红宝石头面,“不过到那时,又有谁能说得清谁是‘原主’呢?”
明月初照,蛙声一片。杜熙微将银票装入锦盒,笑道:“妙极。三日后且看是他们的刀快,还是咱们的局稳。”
梁颂瑄垂袖轻咳几声,声线温软:“待事了,冯刺史为表谢意,少不得照拂醉花楼生意。那时再寻正经商人入股,才是长远‘新进项’。”
杜熙微捏起佛珠重新戴上:“就依你这‘一石二鸟’之计。只是你如何设计那胡姬露出马脚?依你所言,她们身手了得……”
“此事不劳您操心,”梁颂瑄盖上茶盏,“我自会谋划。授印宴那日,定有人替咱们‘抓现行’。”
杜熙微抚上那头面,忽然低笑出声:“这牡丹倒开得好。只可惜……”她眼尾微挑,“再娇艳的花,也得栽在醉花楼的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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