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藏兵

申时三刻,漱玉轩。

蝉声如沸,外头日头正毒。杜熙微斜倚在紫檀圈椅中,倦怠地捏着银匙拨弄碗中的酸梅汤。

“这日头要把人烤化了。”她懒懒开口,“这安拂延怎还没来?”

玉蔻在一旁扇扇子,扇出的风裹着热气吹着叫人难受。她低声道:“妈妈莫急,兴许……兴许安大人是在路上耽误了。您还是喝几口酸梅汤解解暑气吧。”

杜熙微依言将酸梅汤送入口中。酸甜味混着冰气漫开,才压下心中几分燥意。

庭中槐树叶蔫蔫地垂着,日头透过竹帘斜斜地停在案上的契书上。今日便是与安拂延交换契书的日子,假章早已盖好,只等人到。

思及此处杜熙微分了神,银匙“当啷”跌在碗中。她望着案头浮动的日影,平白无故地有些慌——若安拂延瞧出那章是假的该如何是好?

廊下传来一阵金铃脆响声,转眼间安拂延就携着一婢女踏进门槛。

西域人今日换了黛青锦袍,与汉人一般在腰间系了蹀躞带。他身后的女子垂眸低敛,额间红宝石坠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杜娘子安好。”安拂延抚胸行礼,目光落在案头契书上。

杜熙微定了定心神,将空碗递给玉蔻:“给安大人搬把月牙凳来,再给冰盆再添些冰。”

冰镇酸梅汤的凉意太过短暂,她的掌心又沁出汗来。饶是如此,她仍堆起笑来,对安拂延道:“安大人,请。”

玉蔻搬来月牙凳,安拂延却不落座,只盯着契书笑道:“杜娘子可是都备妥了?”

“自然。安班主诚意足,妾身自然要快些。”杜熙微将契书推至安拂延面前,“您瞧瞧,可还有疏漏?”

“杜娘子手可真快,昨日才说要商议,今日便传信落了印。”安拂延拖长声调笑着,随即接过契书细细察看。

窗外蝉鸣忽地停了,满室只闻铜漏滴水声。

“杜娘子这章……”安拂延忽然开口,杜熙微的心猛地悬到嗓子眼。胡商见状却抬眼一笑,眼角沟纹又深了些许:“刻得真是精致。”

说罢安拂延将契书折好衣襟里一塞:“娘子是爽快人。股本已派人送来,往后咱们便是同舟共济了。”

杜熙微笑而不语。

这人转而环顾厅中,话锋一转:“今日怎不见玉萱姑娘?”

竹帘被风掀起,案上宣纸簌簌作响。杜熙微正欲端茶,闻言手腕一顿,茶汤在盏中晃出圈圈涟漪。

玉蔻捧着漆盘适时出声:“回安大人的话,玉……玉萱姐姐正在听雪堂面壁。”

“哦?”安拂延来了几分兴致,“面壁?安某前日还见她与杜娘子品茶,怎的突然——”

“她呀,”杜熙微用茶盖拨弄浮沫,“仗着有几分姿色便心高气傲,昨日冲撞了李都尉的二公子。”

说罢她放下茶盏,重重叩了叩桌沿,“我这醉花楼是待客的地儿,纵是天仙也得守规矩。这面壁之罚,也是杀一杀她的傲气。”

安拂延啧了一声:“年轻气盛嘛,杜娘子多调教便是。”

杜熙微抬眸看向安拂延身后的婢女,道:“安大人寻了个伶俐人儿。胡旋舞跳得好,人也漂亮。”

这婢女,便是梁颂瑄口中身手不凡、以一己之力勾住灯台之人。

安拂延呵呵一笑,朝卡丽玛抬了抬下巴,“说起来,我这丫头倒是乖巧。卡丽玛,给杜娘子行个礼。”

那叫卡丽玛的女子闻言抬袖行礼:“见过杜娘子。”她汉话还说得不太熟,带着胡语特有的口音:“听闻几日后有大将军的授印宴,婢子定当好好舞上一曲,让各位大人尽兴。”

玉蔻闻言悄悄抬眼瞧了那胡姬一眼,面上浮上一抹讶色。

献艺之事向来由醉花楼掌事安排。她这般行径,便是没把楼中规矩放在眼里。如此急功近利,怕是要惹来一身麻烦。

还有授印宴乃楼中要事,楼中姐妹都不知其中详情,只知有大人物要来宴饮。这胡姬来了不过三五日,怎偏叫她知晓了去?

难不成……她垂眸压下眼中讶色,不敢深思。

杜熙微默然饮茶。见此,安拂延眼中精光乍现:“杜娘子,大将军是要在醉花楼设宴吧?”

至此,杜熙微握着茶盏的手骤然收紧。她垂眸啜饮一口冷茶,眼底警惕转瞬即逝。

原以为不过是个舞技出众的胡姬,却不想竟连授印宴之事都能探知。若不是提前留了几分心眼,此刻只怕要被这安拂延耍得团团转。

想到此处,她后颈泛起薄汗,暗自庆幸自己听了梁颂瑄的告诫。

“杜娘子?”安拂延试探道,“此事……有何不妥么?”

杜熙微这才回过神来,展眉轻笑道:“安大人消息灵通。”

她目光转至卡丽玛,满是赞许:“这丫头的确是个妙人,既有这份心,又有这般胆色。”

杜熙微素手轻抬,虚指厅外烈日,“寻常舞姬见了日头都要躲懒,她却想着如何在宴上出彩。”

说着转头唤玉蔻,“去,将排演册子拿来。正好孙节度与冯刺史都叮嘱:要排些新鲜玩意儿。”

安拂延抚掌大笑:“必不叫杜娘子失望!待我回去就让她们加紧排演。”说着便要告辞。

“安班主且慢。”杜熙微扶了扶鬓边累丝凤钗,“厨下新得了河鲤,可要留下尝个鲜?”

安拂延笑容僵在脸上,卡丽玛忽然轻扯他衣摆,侧耳密语了些什么。胡商面色一沉,退后半步拱手道:“承蒙美意,只是今夜约了旧友……怕是来不及用饭了……”

杜熙微的手在鬓边凝滞了片刻,随即起身相送道:“既如此,那便不耽误班主正事了。玉蔻,送客。”

竹帘卷了又被放下,带进一阵暮风。待金铃声渐远,雕漆屏风后转出个藕荷色身影。

杜熙微跌坐回圈椅,方才一直紧绷着的肩膀猛地松下来,竟教她生出几分酸软。

玉蔻忙递上糕点,她却摆手推开,望着梁颂瑄道:“这安拂延……有备而来,怕是不好对付。你可都谋划好了?”

“……杜小姐放心,都安排好了。”梁颂瑄俯身行礼,眼角余光却一直望着门槛外。

杜熙微瞧着她目光游移不定,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便问:“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又在打什么盘算?”

“我想跟上安拂延,”见杜熙微开了口,梁颂瑄索性直截了当:“此刻就去。我想瞧瞧安拂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玉蔻正捧着冰盆进来,闻言险些摔了铜盆。

“胡闹。”杜熙微重重摔了茶盏,“你当醉花楼的规矩是摆设?前日夜里有小厮翻墙出去,叫巡夜的打断腿。你也要试试?”

“若真打断腿,正好省了杜小姐买绣鞋的银钱。”

杜熙微扑哧笑出声,忽又敛了笑意:“罢了。玉蔻,取我的对牌来。”

玉蔻应声而去,提着裙摆跨过门槛。

“楼中往日戌时三刻落钥,你……你今夜亥时三刻前回来便好。”

梁颂瑄跪谢道:“谢杜小姐。”

“起来。”杜熙微捏起团扇不紧不慢地扇着,望向渐暗的庭院,“你若被巡夜的抓住,我只会说对牌是上月丢的。”

“是。”

梁颂瑄抓起对牌疾步而出,藕色罗裙渐渐没入暮色。

晚风送来前院琵琶声,嘈嘈切切弹的是《折杨柳》。杜熙微斜倚着圈椅,望着梁颂瑄离开的方向出神。

若按规矩严词拒绝了这丫头,以她的倔性子,指不定何时就翻墙出去。此刻放她走虽担风险,可若强留,反倒把人往暗处推。

再者,若梁颂瑄真能探出这胡商虚实,倒也能解了这困局。

“这般不管不顾的性子……”杜熙微无奈笑道,“倒像极了我少时模样。”

可随即,她又在心底暗暗自嘲道:“当年的我,没能改变什么;如今的她,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永昌大街被笼在一片昏黄暮色里,青石板还带着白日的余温。沿街酒肆卸了招旗,挑担货郎甩着汗巾收摊。

市令监的胥吏敲着铜锣沿街走,拖长调子喊到:“闭市还有半个时辰——各坊速速归家——逾时不离者杖责二十——”

梁颂瑄压了压竹笠,远远跟在安拂延主仆身后。两人转过绸缎铺时,卡丽玛突然侧首回望。

梁颂瑄心中一凛,疾走两步躲进酱坊檐下。好在那卡丽玛只是遥遥望了一眼,并未发现异常后便与安拂延拐进了一处布庄。

暮光将梁颂瑄的影子拉得细长,待人声渐远,她才敢探出头来。

牌匾上“瑞锦坊”几个鎏金大字被斜阳照得发乌。布庄的伙计正往门板上插木闩,见那两人走近,竟又卸了闩子。

梁颂瑄攥紧了手中醉花楼的木牌。这儿属东市地界,按律戌时闭市后不得留人。这布庄既非官驿又非邸店,如若见旧友,怎会选在此处相见?

由此看来,安拂延口中所谓的“旧友”,怕是子虚乌有。

市鼓恰在此时敲响,檐下灰鸽扑棱棱掠过她发顶。梁颂瑄贴着墙根,一步步挪到布庄西窗下。

窗纸是新糊的,带着淡淡的桐油味。二楼忽地亮起一线烛光,窗纸映出几个模糊的人影。

梁颂瑄屏住呼吸,听见模糊的胡语透过窗缝:

“……东西……”

街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巡街士兵策马疾驰。梁颂瑄赶忙蹲身,藏在运布料的独轮车后。

待马蹄声渐远,梁颂瑄才慢慢起身。她摸到后巷角门,见运绸缎的骡车停着,两个小工抬着木箱往院里走。

“动作快些!”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催促道,“若是耽误了东家的大事,你们可别想有好果子吃!”

梁颂瑄贴着墙根屏息不动,原只想等小工们离开再去追安拂延。可忽然听得“哐当”巨响,随即便是一阵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不对劲。这儿是布庄,若运的若是绫罗,怎会有金铁相撞之声?

管事见状大骂道:“作死的蠢材!”他抬脚踹那小工膝盖,“这是能摔着玩的?东家明说了要轻拿轻放!”

“对不住刘管事……”小工疼得冷汗直冒,“箱子实在太沉,小人一时没……”

话没说完,管事又踹了一脚:“还不快干活!”

众人艰难抬起木箱,望库房走。他们一走,梁颂瑄便闪身进了院子。

暮色渐浓,墙角散落着几个未封的木箱。她掀开最近一个箱盖,铁腥味扑面而来。定睛一看,梁颂瑄当场愣在原地。

箱内整整齐齐地码着数把横刀,刀柄还缠着防潮的油布。再掀另一箱,竟是成堆的铁蒺藜!

“什么人!”

惊雷般的怒喝陡然炸响,梁颂瑄当即抄起横刀掷向门框。趁着管事抱头惊叫的当口,她纵身逃出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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