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波为人疏阔,不拘小节,有豪侠之气,是皇子中的另类,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
他也是办老了差事的皇子,对民间事务颇有了解,甫一进门就觉察到了客栈中不同寻常之处。
这客栈处在官道旁,是个极佳的位置,便是寻常时节也是人声鼎沸,更何况是这种阴雨天气。
按常理来说这时总会有些耐不住寒的过往客商、外出游人于此歇脚避雨,向店家讨一碗热腾腾的姜汤驱寒除湿,就像他们一样。
可这间客栈却静得出奇,一楼大堂空空荡荡的,于此处驻足细听甚至能到雨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九爷……”一直落后徒波半个身位的中年男子此时凑了上来,担忧的询问道。紧随其后的四个精壮汉子更是神色警惕,个个都把手放在了腰间,好似四张已然拉满的弓,准备消灭一切出现的危险。
“不妨事。”徒波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圈这个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的客栈,摆手示意身后的侍卫别那么紧张,同时和矮胖的店主交流起来。
几句简单的对话后他心中就有了粗略的想法。
首先这家店和店主都是没问题的。
桌椅板凳都是半旧不新,桌面上还有些陈年老油垢,店家是一副典型的生意人打扮,口音也是扬州本地口音,说起话来带着小商人特有的狡黠与精明。
而且从走路姿势和手掌老茧的位置看,店家也不会武,伙计也瘦得和秸秆似的,一看就没吃过几顿饱饭。
若真有人能培养出这样细看之下都天衣无缝的探子,皇极殿那把椅子少不得要换人去坐坐,底下人根本不用斗得和乌眼鸡似的。
其次便是有人在二楼等着他,不然那店家不会在说话的时候频频朝楼上的雅间瞥去,大有给自己提示之意,却也不说赶客的话。
徒波心中明了,八成那个在雅间里坐着的人就是这反常景象的制造者。
这就很有意思了,现在朝中谁人不知自己正处在一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尴尬境地。
父皇为了平衡朝局,把他派往扬州整顿盐务,查察吏治。
这差事要是办得漂亮,老三和老五会各挨五十大板,自己得一些不痛不痒的赏。
可老三和老五吃了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是断然不敢埋怨君父的,十有八|九会把这笔账记在自己脑袋上。
而他为了自保,只能更努力的去靠近父皇,成为父皇平衡朝局的马前卒。
就这还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更糟糕的结局是他既摆不平在江南经营多年的坐地虎老五,也搞不定挟整顿逃户之威正准备在江南掺一脚的老三。
到最后一百大板全打在他身上,成为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绝了他们这些年轻皇子夺嫡的心思。
不过他也不管这么多。朝政毁坏至此,总要有人去修理。他又没有夺嫡的心思,大不了坐一辈子冷板凳。
只是现在朝中那些人都把他当瘟神看,见了他都得绕路走。
堂堂一个皇子,离京时不过寥寥数人相送。
这当口居然还有人摆出这么大阵仗特特在这等着他,说不好奇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种人,不是疯子便是天才。
徒波艺高人胆大,抬腿便要上楼,连护卫都不带一个。
“九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见徒波如此,一副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有些急了,后半句话的声调都是硬生生压下去的。
“顾先生多虑了,无人敢对我动手。”徒波笑了,推开中年男子的手,径直上了楼。
他并不担心自己安全问题,哪怕他只是一个尚未封爵的光头皇子。可他现在背负着皇命,代表着的是朝廷的颜面和体统。
强势如老三老五,也只能遍布眼线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把他逼到改易身份,微服出行,而绝不敢危害他的安全。
退一万步说,若是老三老五真有这个胆子,也不会拿他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皇子开刀,直接玄武门要来得快捷得多。
可眼下老三和老五都在监视对方的人,生怕自己为对方背了黑锅,那么其他人就更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徒波耳力极好,很快就循着翻书页的声音的到了雅间门前。
门并没有关,但是徒波却迈不出那一步。
实在是他心中所想和眼前所见的差距太大了。
徒波原以为敢在此时与他见面的是某个盐商家族的掌舵人,少说也得五十岁往上,是来探他关于盐务的口风的。
顺便卖个好,免得把鸡蛋全碎了,再不济也会是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
可他现在见到了什么?一个尚未及冠的半大孩子!
虽然戴着小冠,看上去要成熟不少,但是年龄是做不得假的,白净的圆脸上稚气犹存。
看着眼前的少年不慌不慢的翻着书页,桌上的茶炉里点着炭火,水将沸未沸,时不时顶起茶盖,撞击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配合着这漫天的雨幕,一股笃静自守的韵味便自然而然的散发出来,仿佛一阵轻柔的风,拂去人心上的灰尘。
徒波自嘲一笑,转身欲走。
果然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根本就没什么想下注的盐商。
毕竟对于那些盐商来说,与其花银子来讨好自己,不如捐身家帮着老三老五弄死自己来得方便。
看这情形,不过是这位小公子有钱没地花,包下了整座客栈来读书。
那店老板又是个好财的,看着自己有些身家,便想赚些餐食钱,所以才偷着带了进来,说话的时候往楼上瞥完全是心虚。
自认为想清楚了前因后果的徒波无颜再待下去,打算下楼喝完姜汤就走,不料才转身就听到了清脆的少年音:“九爷不进来坐坐吗?吾可为九爷你准备了一场大富贵呢。”
此话宛如一道晴天霹雳,令徒波收住了脚。
听这口气,这孩子还真是专程在这等他的,不然怎么会连九爷这种称呼都知道。
可就这么一个半大孩子,能做什么?
徒波本不欲理会,但一点好奇还是让他转了回去。
这场大富贵真也好,假也罢,反正徒波觉得屋里那个孩子不是个普通人。
反正在他见过的孩子里,聪慧机警者有之,从容笃静这有之,开朗豁达者有之,飞扬跋扈、跳脱轻狂者有之,但就没见过一个才十二三岁就穿的素净地如同雪洞一般的孩子。
普通到毫无特色,但是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忽视她,哪怕这个孩子周围全是开屏的孔雀。
与此同时,看着去而复返的徒波,薛宝钗也松了一口气。
好险,人总算是回来了。若是错过这一次,就不知道还要耗费多少心力再度不着痕迹的搭上九皇子这条线了。
借着翻书的机会,薛宝钗偷偷看了几眼徒波。
直到确认自己已经完全记住这张脸才情不自禁想到:原来未来的九五之尊是这副模样,看上去也无甚奇异之处,既无重瞳,双臂也不过膝。
薛宝钗的动作并没有逃过徒波的眼睛,不过她年龄摆在那里,徒波也生不出什么愤怒的情绪,只当是小孩子控制不住天性,一时好奇。
徒波性任侠,不等薛宝钗说话就抢先开口问道:“小友说赠我一场大富贵,富贵在何处啊?”
看着徒波好奇的眼神,薛宝钗心中稍安。感兴趣就好,感兴趣就不怕你不上钩。
只是看着已经在自斟自饮徒波心中又是一叹,到底是何等惨烈的政争,才把这个如今还侠气满身,不避艰难的皇子变成了一个心思深沉,喜怒无常的帝王呢?
不过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当务之急还是先得把薛家保住。
“予九爷的大富贵就在此处,九爷看过便知。”薛宝钗示意雨墨,雨墨连忙从怀中掏出厚厚的一个信封交到了徒波手中。
徒波看着眼前这个老气横秋的孩子,突然有点想笑。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了,怎么会相信这样一个孩子。
只是这房间燃着炭火,温暖无比,比起外面的寒风冷雨简直是仙境般的存在。
刚在在雨中纵马疾驰,全身湿了大半,即便年轻,也吃不住这一阵阵的寒意上泛,干脆借着读信的机会暖和暖和手脚。
然而越到后来,徒波就感觉不到身上的寒意了,反而脑袋一阵阵发热,激得他头脑无比清醒。
也顾不得和薛宝钗是初次见面了,身体前倾,目光炯炯地盯着薛宝钗,不住的和薛宝钗探讨方案的可行性和还需改进的地方。
这一谈就是两个时辰。徒波看向薛宝钗的眼神满是炙热,因为是薛宝钗给了他太多惊喜。
在遇到薛宝钗之前,他还从未遇见过生而知之且多智近乎妖的人。
声音中也是压制不住的兴奋:“敢问小友,此文是哪位大才所写?”
现在的徒波高兴地快要发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要知道他一路上都在想着如何整顿已然盘根错节的盐务,好多给国库攒点银子。
结果得来全不费工夫,扭头就有人给送来了。并且经过他们一通计算,国库每年能多出八百万两的税赋。
这可是足足八百万两啊!有了这八百万两,无论是要修水利,驱逐外患还是赈济民生,都不会那么为难了,户部那些官也不至于天天哭穷了。
果然是一场大富贵!光是把这个方案呈现给父皇,就能给得个郡王爵位。若是此番运作得宜,亲王爵位也不是不行。
不过他在狂喜之下也没有失去理智,而是想找出这个方案真正的设计者。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说不定写这个方案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孩子的师傅。也只有这样的师傅,才能教出这样聪慧的弟子。
薛宝钗:其实这是你登基第三年推出的盐务改革方案。因为你急于求成,地方官催逼过甚,导致家里又损失了一大笔银子,所以我才知晓个中细节。
当然,薛宝钗是绝对不会这么说的。她只是推说道:“前几日于梦中有一赤发老者推书入我怀中,并对我说于此处将东西交予殿下。”
徒波闻言半信半疑,梦中赠书留言,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可比起让他相信这些措施是薛宝钗所写,他更愿意相信前者。
毕竟从这份方案看,非多年浸淫盐务者不能为之,其中一些隐秘,连他这个皇子都是第一次知道。
遍数江南官场,也就巡盐御史林海能做到,而据他所知,林海并未收徒。
而且这个孩子说给她书的人是一个赤发老叟?
徒波的心突然不争气的快速跳动起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宗祠中徒氏的先祖就是一头赤发。
莫非……
那这个孩子就是先祖为我选定的良佐?
身在皇室,若说心中对那个位置没有一点渴望那是假话。
可徒波心里明镜似的,他既不嫡也不长,身上更无大功劳,做个太平王爷安稳一生便是最好的结局。
在听到这番话前,他最大的渴望不过是成为一个有功于社稷的臣子,能在青史中留下只言片语。
可薛宝钗这番话无疑是在他心中安下了一颗种子,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野望,只等着野心与**来浇灌,好破土而出。
薛宝钗一直在观察徒波的表情,见徒波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后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这回也押中了,果如梦中那个故事所说,今上是因为梦见一个赤发老翁才生起夺嫡之心的。如今虽然提前了一点,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徒波愣怔良久,才起身拱手行礼,对薛宝钗说道:“多谢小友了……”
薛宝钗连忙起身把徒波扶了起来,一揖到地,:“殿下休要这般,折煞草民了。相逢即是有缘,草民与殿下一见如故,感佩殿下为天下万民谋福祉的壮举。若殿下不弃,草民愿捐身帐下,效犬马之劳。”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皆是笑容满面。
不过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已然将自己代入幕僚身份的薛宝钗接着说道:“然行百里者半九十,不知殿下可有施行之法。”
兜头一盆凉水,浇灭了徒波的雄心壮志。
是啊,倘若不施行,再好的规划也只是一纸空文。
但是江南早就甄家经营地铁桶一般,盐商出钱、甄家官面打点,背后有老五撑腰,现在还多了个老三敲边鼓,根本无从使力。
若要破局,除非……
徒波看到了桌面上的水痕,赫然是个“林”字。
他福至心灵一般,对着薛宝钗低声道:“小先生可愿为我走一趟?”
薛宝钗自无不可,不如说,她一直就在等这句话。
薛宝钗带着雨墨走出客栈时,徒波急急忙忙冲了出来,高声喊道:“小先生,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这个话是雨墨回的:“我家少爷姓薛,名蟠,字文龙!”
不得不佩服我自己,永远都有把摸鱼变成正事的本领……
好了,出发,去扬州搞事情!
不,去找颦儿!
林海:你看着我的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再说一遍???三鼎甲都没有还想娶我女儿?给你丢长江里喂鱼信不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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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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