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子尔敢!莫非你真的认为我不敢杀了你?”
封疆大吏,权重一方,掌握数以万计人的生死。
哪怕林海一直以君子的标准约束自己,对外也表现为一个循循儒士,但真动起怒来,声势同样是无比骇人。
眼神如刀,望之生怖。常人见之,两股战战,几不能行。
处在漩涡中心的薛宝钗却面色如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心中却在感叹:“今日始知千里候之威也。”
比起林海,贾府那群人就似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
舅舅王子腾也稍逊一筹,唯有查抄贾府的锦衣卫的与林海在伯仲之间。
然而两者之间还是有着微妙的差距,前者的威势是建立在领受皇命的基础上,火焰再高,也是虚的。
最终做决定的还是今上,他们不过是扯虎皮做大旗的狐狸。
林海的则是实心的,在江南经营多年,他自有这番底气。
薛宝钗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这位世伯愿意,自己绝对能在江南地界上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即便是处在这样的情况下,薛宝钗还是一点都不着急,慢慢地在脑中整理起自己的措辞。
她已经想明白了,这辈子全当是老天借给她的,那么无论怎么样她都是赚的,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所以没有必要着急。
无非,一死而已。
薛宝钗不着急,可有人着急啊。
尽管什么也没听明白,但这并不妨碍雨墨挡在了薛宝钗面前。黝黑的小脸紧紧绷着,死死咬着下唇,脸上满是坚毅的神色。
根本用不着说话,因为他想说的话已经完完整整地写在了脸上:“想动我家少爷,就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林海轻咦了一身,旋即收敛了自己的怒气,颇为诧异的忘了一眼大半个身体都被雨墨挡住的薛宝钗一眼。
在他的眼中,薛宝钗还是那副智珠在握的淡然模样,并未因雨墨的忠心护主流露出惊喜的神色,就好像她笃定雨墨会这么做一样。
这个孩子,给他的惊喜是越来越多了。
年纪轻轻气质不凡还可以说是家学渊源,腹有诗书气自华。
但年纪轻轻能让同样年纪的少年愿效死力就很难得了,绝对是万中无一。
因为要做到这一点仅靠身份和地位是做不到的,更需要的是对人心人性的精准把握和适时的引导操控。
看着薛宝钗,林海不由回想了一下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是了,应该是刚学完五经,在父亲的教导下开始读史书和进行科举八股的破题。
十六岁考上举人之后才接手了家中的一应事务,等有这种让别人为自己心甘情愿效死的能力时已经二十有三。
比起这个孩子,足足晚了十年!
林海亦有惜才之心,正犹豫中,却看到薛宝钗挥手斥退雨墨,在雨墨担忧的走出去之后冷不丁的问道:“世伯以为盐商如何?”
“国之大蠹。”和盐商打了那么多年交道,林海对盐商已经形成了生理性的厌恶,答案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
“既是国之大蠹,尽数除去难道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林海又听薛宝钗问道。
不过这次林海没回答了。
做人要有主见。林海身为一方封疆大吏,见过的腥风血雨不知凡几,心性无比坚定,那是薛宝钗三言两语就能带偏的。因此他反问道:“盐商如何,与我等如今谈论之事没有关系。”
林海撇去不应有的惜才之心,心中杀心愈炽。
这么优秀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能用这么损的方式拖自己进入那趟浑水呢?
在见到薛宝钗之前,林海原本的打算是任由三皇子和五皇子在江南斗个痛快,他冷眼旁观两不相帮,只把所知道的一切如实汇报给皇上。
若是双方斗得太厉害,他就去做个和事佬,让他们暂息争端,等待圣裁。
这样就能既不得罪两位皇子,也不违背他效忠君上的人生信条。
什么?九皇子?对不起,林海根本就没想这一茬。
一个除了年纪都乏善可陈的光头皇子,自告奋勇的来江南整顿盐务,只有一腔热血和满脑子天真,充其量只能算个大点的炮灰,不值一提。
可是这预料好的一切都被薛宝钗的到来给打破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就不用玩什么聊斋了。
林海相信就在自己接见薛宝钗不久之后,自己的那些老对手们就会收到手下眼线传回去的消息:“林海与九皇子接触,有联手之意。”
若是不想被众人群起而攻之,就得杀掉眼前这个小子示以诚意。
只是这样,必然会得罪一个皇子。哪怕现在还是个光头皇子,没有封爵,但和一个年轻人比寿命是件很不明智的事。
若是日后九皇子得爵,地位超然,自己又不在人世,子女日后又何以自处呢?
林海心中暗恨,怎么当初就没多花点心思放在九皇子身上呢?
在见到薛宝钗之前,他就没想过居然会有江南本地人士主动投效毫不起眼的九皇子,以致于他现在被架在如此尴尬的境地。
想要打破天平的平衡状态,就必须在一方增加砝码。
薛宝钗再度开口便是惊人之言:“世伯认为,今上还有几年寿数?”
“大胆!”林海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声呵斥。
然后便是望着少年毫不退让的澄澈眼眸,沉默了。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薛宝钗说得对。
因为朝中有识之士都看得出来,今上年事已高,确实到了该考虑身后事的时候。
所以尽管今上一再严斥重责结党之臣,谋求嫡位的众皇子,还是挡不住大家纷纷站队。
这样就导致林海这般只忠于今上的纯臣愈发突出,今上需要这些臣子来稳定朝局人心,皇子更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拉拢这些大臣,为自己的夺嫡之路增加基石。
在这波站队浪潮中,林海一直严守祖训,只做纯臣 ,但也渐渐地感到力不从心。
诚如薛宝钗而言,今上在时,他是权重一方的封疆大吏,皇子拉拢,手握重财的盐商畏惧。
倘若今上不在了,他又该如何自处,护佑妻子呢?
现在的林家可不是那个还有爵位作为护身符的林家了。
在林海沉默的同时,薛宝钗步步紧逼:“世伯以为,山陵崩后,您这个巡盐御史的位置还坐得稳吗?被您打压十余载的盐商会放过您吗?”
林海口中泛起了苦味。
“诚然,盐商是国之大蠹,隐没税款,盘剥百姓自己却花天酒地,全然不顾君父之忧,生民之苦,终有一日会被君王除去。然而世伯,您敢赌吗?
“赌……”言及于此,薛宝钗突然就想到了颦儿,想来林姑父当年之所以在妻子病故后就立马送颦儿入京,除了丧妇长女不娶的限制外,还有对颦儿安全的考量吧。
不过她只是顿了顿,又硬下心肠继续说道:“赌在陛下收拾盐商之前,您的妻子无事。”
林海唯有苦笑以对。不愧是个聪明孩子,居然直接戳中了他的命门。
人活到他这个岁数,功名利禄全为空,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子女了。
他也听明白了薛宝钗的意思,那就是在自己还有权的时候,把自己最大的对手整趴下。
薛宝钗的话正中他的下怀,但是他还有一个顾虑,因而只是沉吟不语。
不过薛宝钗早已帮他解决了。
薛宝钗又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毕恭毕敬递给了林海:“此乃九皇子改革盐务之法,请世伯过目。”
这句话薛宝钗说了谎,这其实是她给徒波的那份方案,而且还是删减版的。
不过这无损于此份方案的完美和林海的惊叹。
作为删减版的方案,这份盐制改革只有一个核心,那就是将盐政由官营变为商营。
在旧有的盐法中,场商收盐,运商行盐,至于这产盐量多少,就得由户部计量堪发,以引为计,每引盐都有固定额产区和销售区,由盐引规定,不可越界。
常人想贩盐得利,就必须取得盐引。盐商之所以豪富,就是因为江南的盐引泰半都在他们手中,盐引又可世代传袭,子孙光靠售卖盐引的使用权便可获利不尽。
而在薛宝钗给他的这份方案中,林海见识到了何为年轻人的血勇与缜密,这哪里是改革,简直是把盐商赖以生存的根给刨了。
首先是取消贩盐的资本限制。不论资本多寡,皆可买盐领票,量力运行,去来自便。这就把商贩们购买盐引的对象从盐商转变为了朝廷,省去了盐商这个中间商赚差价。
其次是取消行盐地界,招贩行票,在局纳课,直赴运岸。这样便促进了各地盐商竞争,有利于平抑盐价,改善民生。
最后便是取消总商,由巡盐御史衙门直接对盐贩们征税,瓦解和分化盐商们世代交织形成的庞大利益集团,便于逐个击破。
从理论上来说,天|衣无缝。至于具体操作嘛,以林海的眼光看,也有七成的成功率。
毕竟这次盐法改革必定会经由他手,失败了今上不过是抛出去一个臣子背锅,而成功了则有几百万两的税银入库,缓解朝廷入不敷出的财政窘境。
这笔账,林海相信皇帝是会算的。
见林海面有动摇之色,薛宝钗又趁热打铁地劝道:“三殿下与五殿下如今力保盐商,只是为了盐商手中的财,一方既得,另外一方必然不满,对世伯您心声怨怼,陛下也会责怪世伯您办差不力。若行盐法,两方皆失,减缓党争,充盈国库,陛下必将视伯父为社稷股肱之臣。”
林海看着薛宝钗,笑了笑,没有说话。示意她喝茶之后才幽幽说道:“狮儿难与争锋,是我老了。”
薛宝钗闻言一凛,狮儿难与争锋是曹操在孙策平定江南后对孙策的评价,不可谓不高。
刚想婉言辞绝,又听林海说道:“吾与汝父,相识虽浅,却深知他不过中人之资,守成有余,开拓不足,未料却生出了你这么一个异类。汝可知,你类谁?”
“小子不知。”林海语气亲昵,薛宝钗也就打蛇随棍上,改称小子。
“吾遍观诸史,汝类汝祖,薛舍人。”林海挥手打断了薛宝钗的辩解。
又说道:“亭亭如山间青松,手虽无缚鸡之力,心却有锦绣奇谋。以商贾之身,行机要之事,身不藏利刃,仅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可胜过百万雄兵。”
“先以大义劝我,又以利害动我,终以解决之道诱我。如此,何人不入彀中?”
这意思,就是答应了。
薛宝钗喜出望外,正欲说点场面话,就见林海脸上的欣赏神色消失不见:“不过,是谁给你的胆子威胁一个当朝三品大员的?”
薛宝钗现在是真有点怕了,一阵穿堂风吹来,后背一阵凉的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汗透重衣。
不料,变故又生。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嘴中还急呼着:“爹爹,爹爹,诚弟又爬到树上去了,师傅管不了他。”
是颦儿,薛宝钗看着跑进来的小女孩,第一时间就确定了来人是谁。因为她很肯定,除了颦儿,无人能有如此清冷遗世的容貌。
只是,太过活泼的些,一点都不像她。
转念一想,也觉得正常。
此时颦儿父母兄弟俱在,活泼是应有之理,从她能毫不避嫌的闯入自己父亲议事的书房,见到有人正在议事后还不退出,反而上前直陈其词就可见受宠程度绝非等闲。
这么小的林黛玉薛宝钗从来没见过,好奇之下就愣了神。
落在林海眼中便是薛宝钗这个混小子眼珠不错的盯着自己女儿看。揽住女儿的同时轻咳一声,见薛宝钗立刻回神并扭转头不看后才脸色稍霁。
令女儿奴林海万分恼火的是,一向不对外人感兴趣的林黛玉居然罕见的对室内站着的这个混小子起了好奇心,微蹙着眉头绕着薛宝钗转了几圈后没得出个所以然后,居然对那个混小子不经意掉出来的一个草蛐蛐起了兴趣,还伸手索要!!!
薛宝钗的脸是别过去的,所以只能用眼角余光看见林黛玉从地上捡起那只她自哥哥离世后就须臾不曾离身的草蛐蛐,仰着脸脆生生的问道:“好精巧的玩意,可以给我玩玩吗?”
薛宝钗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到底是不忍拒绝,又深觉如今的自己机心深重,无颜再与颦儿相交相知,恐怕呼出浊气玷污了这精灵般的女孩,只是略点了点头。
林黛玉高兴的笑了,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拉着林海的袍角就把林海往外扯。
林海怕伤着女儿,也是往外缓行,当然没忘了吩咐一句:“你我两家世交,从今日起,世侄你便在府中安心住下温书吧!”
薛宝钗明白这是绝对要往外放的烟雾弹,因而也是恭敬应喏。
林黛玉:这个“哥哥”,好像见过……
薛宝钗:小团子颦儿真可爱,想rua
林海:虽然你很优秀,但是,来人啊,现在就把这个乱看我宝贝闺女的登徒子拖出去打死!!!扔长江里喂鱼!!!
ps:想了解盐法改革的小伙伴们可以查陶澍改革,这位是真大佬,文章篇幅有限,我就不展开讲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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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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