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妙玉情缚青灯佛缘 宝黛意绵贾府同欢

且说妙玉独自行至栊翠庵门前,但见月色如烟,轻笼着青砖碧瓦,晚风拂过,竹影参差摇曳。正待推门而入时,忽觉脚下似有千钧之重,一个不留神,竟跌扑于地。这一跤跌得实在狼狈,青石板上“咚”地一响,惊得檐下宿鸟扑棱棱飞起。素日里那般雪胎梅骨、清雅脱俗的妙玉,何曾有过这般失态?只觉膝上如炭火灼烧,掌心火辣辣生疼,然而这痛楚,终究比不得心头那羞愤难当。想起方才与宝玉在沁芳桥畔的偶遇,那呆子听她吹奏《梅花三弄》,温言细语,情意绵绵,此刻竟似在喉间翻涌,搅得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庵内忽闻脚步窸窣,原来是侍药的小尼静心擎着灯笼赶来。这丫头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见师父跌在月洞门下,慌得连灯笼都晃了三晃:“师父,可摔着哪里了?怎的这般不小心?”妙玉强自镇定,借她臂力起身时,素白罗裙上已染了斑斑苔痕,偏还要作云淡风轻状:“不过是被野猫儿惊了,值当什么。”话音未落,却见静心怔怔望着自己裙裾,妙玉心头一紧,忙用广袖遮掩,暗悔不该吹奏那梅花三弄曲子,倒惹出这许多风波。

待回至禅房,妙玉强打精神焚香诵经。怎奈《金刚经》念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处,偏生那“住”字如尖针刺心。案前青灯摇曳,映得壁上观音像忽明忽暗,倒像是菩萨也在摇头叹息。及至晚课毕,妙玉只觉浑身似散了架,偏还要在众尼面前强撑仪态,连沏茶时错将老君眉当作六安瓜片,也无人敢言。

更深人静时,妙玉独坐湘妃榻上,望着铜镜中云鬓微乱的模样,不觉痴了。忽听得窗外竹声萧萧,恍惚间竟似听到宝玉听曲时的笑语。待要推窗看时,才惊觉是风过竹梢。这空落落的心事无处着落,只得和衣卧在蒲团上,任烛泪滴滴答答,与更漏声相应和。

却说妙玉昏昏沉沉间,忽觉身子轻飘飘似踏云雾。睁眼看时,竟置身于琉璃世界,遍地琪花瑶草,空中异香氤氲。正惊诧间,忽见宝玉自花丛转出,头戴束发紫金冠,项上金螭璎珞映着面如傅粉,倒比平日更添三分俊俏。未及开口,宝玉已急急上前作揖:“适才听说姐姐跌了,可还疼得厉害?”妙玉面上飞红,偏要转过脸去:“不过略蹭破些油皮,倒劳你记挂。”话音未落,忽见宝玉伸手欲搀,慌得退后半步,却不料踩到裙裾,险些又要跌倒。

二人正尴尬时,忽闻环佩叮当,却是黛玉款款而来。只见她身着月白绫袄,外罩青缎掐牙背心,眉间似蹙非蹙,冷笑道:“好个清净佛门弟子,倒在这梦里与人拉拉扯扯。”妙玉如遭雷击,手中念珠“哗啦”散落满地,强自镇定道:“林姑娘说笑了,不过偶遇宝二爷在此……”话未说完,黛玉已折下枝白海棠把玩:“姐姐莫怪,我原不知这太虚幻境里,连菩萨座下的玉女也动了凡心。”宝玉见二人言语机锋,急得扯住黛玉衣袖:“好妹妹,妙师太原是为我才……”

话音未落,平地忽起阴风,吹得花叶乱舞。那宝玉身影竟如烟似雾,渐渐淡去。妙玉顾不得矜持,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凄声唤道:“宝玉!”黛玉在旁冷笑更甚:“姐姐这般模样,倒比那戏文里的崔莺莺还痴三分。”妙玉闻言如坠冰窟,颤声道:“林姑娘何必苦苦相逼?我原是个槛外人……”黛玉却将海棠掷于地上,花汁溅在妙玉素鞋上,恰似斑斑血泪:“好个槛外人!却不知这佛门清净地,容不容得下姐姐的相思泪!”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见天际金光大作,警幻仙姑驾云而至,手中拂尘一扫,三人俱是动弹不得。那仙姑叹道:“痴儿!还不悟么?”指着妙玉道:“你本是姑苏官宦女,为替妹出家遁入空门,如今偏要惹这情孽!”又指黛玉宝玉道:“一个是绛珠仙草还泪,一个是补天灵石历劫,偏你这槛外人要搅入这风流冤债!”说罢拂尘再挥,顿时天旋地转。

妙玉惊呼而醒,但见禅房寂寂,残烛将尽。窗外晓色初透,竟已泪湿枕衾。欲要起身更衣,却觉膝上旧伤刺痛难当,方才惊觉梦中种种原是虚妄。正待诵经静心,忽闻静心在外叩门:“师父,宝二爷差人送来跌打药膏……”妙玉手一颤,茶盏落地摔得粉碎。

却说妙玉独卧禅床,窗外竹影婆娑,月色如霜。一缕冷香自鎏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偏生这沉水香也镇不住翻涌心潮。恍恍惚惚间,竟似见扬州老宅的垂花门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檐角铜铃叮当,恰似当年故园声。

彼时小玉方垂髫之年,林公如海尚在翰林院供职。那扬州城西林府,庭院深深九曲回廊。春日迟迟,碧桃花开得泼天泼地。七岁的小玉穿着藕荷色妆花袄儿,倚在父亲膝头。林如海一袭月白直裰,三绺青须垂落书卷,正指着《毛诗》中“淇奥”二字,温言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话音未落,廊下画眉忽地啭出清越啼声,倒像是要与这琅琅书声应和。

西厢琴室悬着一幅米襄阳烟雨图,紫檀琴案上横着一张蕉叶古琴。林如海执起小女儿柔荑,指尖轻点宫商:“此谓泛音,要如蜻蜓点水……”话音未落,窗外骤雨敲打芭蕉,竟与琴音混作一片。小玉忽觉父亲掌心微颤,仰头望去,见他眼中似有泪光:“你娘亲当年,最是善弹《幽兰》……”

谁料林公竟迁任扬州巡盐御史,不久便与荣府嫡女结亲。那贾敏初入林府时,满头点翠凤钗映着芙蓉面,偏生眼角总凝着三分寒霜,似有无尽心事。小玉记得分明,那年端阳家宴,自己穿了新裁的艾绿纱裙给父亲看,却见贾敏扶着五个月身孕,冷笑道:“到底是庶出的,穿红着绿也不怕冲了胎神。”林公手中雄黄酒晃了三晃,终究没替小女儿说句话,只沉默地转过头去。

待贾敏诞下哥儿那日,满府红绸还未撤尽,就传来婴孩夭折的噩耗。小玉躲在廊柱后,见父亲对着紫檀供桌上的长命锁发怔,贾敏鬓发散乱地哭喊:“定是有人暗地里咒我的孩儿!”说着竟将供桌上的白玉观音扫落在地,佛首应声而碎。自此林府便似染了阴霾,连廊下画眉都不肯啼鸣,府中上下皆是一片沉闷。

小玉的生母兰姨娘,原是最温婉不过的。每逢朔望,总要带小玉去后园佛堂供新鲜瓜果,祈求平安。那日风雨如晦,兰姨娘执意冒雨往法海寺祈祷。小玉攥着母亲杏色裙裾哭求:“娘亲且等雨歇……”话音未落,贾敏的陪房周祥家的已撑着油伞立在滴水檐下,冷笑道:“姨娘这般推三阻四,莫不是心里有鬼?”兰姨娘惨然一笑,将腕上翡翠镯子褪给小玉,转身没入滂沱大雨,再未回头。

三日后,瘦西湖浮起一具女尸。小玉被人强按着跪在灵前,只见素帷低垂,香案上供着的竟是母亲平日用的那柄湘妃竹伞。贾敏扶着丫鬟的手啜泣:“妹妹怎的这般想不开……”话未说完,小玉突然瞥见周祥家的袖口露出半截翡翠镯子——正是母亲临行前所赠!小玉心中一寒,却不敢言声,只将那镯子的影子深深刻在心底。

自此林府再无人唤她“小玉”,都道是“克母的灾星”。春日里她独自在荼蘼架下捡拾落花,忽听得父亲与贾敏在假山后私语:“终究不是嫡出……”话音未落,惊飞一对交颈鸳鸯,搅碎满池春水。小玉低头看手中残瓣,竟不知何时掐出了猩红花汁,点点滴滴落在月白裙裾上,恍若心头渗出的血泪。

最奇是黛玉降生那夜,癞头和尚踏月而来。小玉扒着茜纱窗偷看,见那僧人掌心托着赤红异果,其纹路竟似人面。贾敏服下后腹痛如绞,未及三更便产下女婴。这黛玉甫出娘胎不哭反笑,满月便能吟“青青子衿”,周岁竟提笔写出“冷月葬花魂”五字。林府下人窃窃私语,都说二小姐怕是神仙托生,非同凡响。

残阳如血,将林府的花窗染作琥珀色。黛玉斜倚在黄花梨雕螭纹榻上,藕荷色云纱衫子裹着纤弱身躯,手中《诗经》的册页被穿堂风掀得簌簌作响。忽听得外间珠帘响动,却是小玉捧着药盏进来,裙裾间环佩叮咚,倒似雨打青瓷,清脆入耳。

“妹妹且趁热饮了这盏人参养荣汤。”小玉将掐丝珐琅盏递至榻前,见黛玉玉指微颤,忙用帕子垫着盏底。药气氤氲中,她瞥见黛玉颈间微露的赤金璎珞圈,忽觉心头刺痛——那原是去年上元节时,父亲特意命江南匠人打造的,本是为她准备的,如今却戴在了黛玉颈间。

正是姑苏城三月时节,那林府后园里梨花堆雪,偏东南角一株垂丝海棠含苞不放,倒似西子捧心模样。且说黛玉虽只三岁年纪,眉目间已有烟霞之气,真真如观音座前龙女下凡。可怜这女娃从胎里带着不足之症,纵是林如海将太医院判的方子试遍,人参肉桂车载斗量,那病症反似春蚕作茧,层层裹住娇躯。

这日忽闻府前木鱼声响,只见个癞头和尚足踏破芒鞋,手执铁拐,疯疯癫癫直闯至林禧堂前。那僧指着黛玉笑道:"好个灵河岸上的绛珠仙草!既堕这孽海情天,何苦又带累这些痴男怨女?不如随我往太虚幻境销了这风流冤债。"林夫人贾敏闻言,将黛玉紧搂在怀,哭道:"便是剜了我这心头肉,也断不舍孩儿入空门!"那僧见其执迷,顿足叹道:"痴儿!你不见三生石畔旧精魂,灌愁海中新泪痕?"说罢掷下四句偈语: "莫怨东风当自嗟,前盟尽付镜中花。青埂峰下通灵玉,原是情天孽海沙。"

林公如海听得此言,恰似五雷轰顶。这兰台寺大夫平生最恶怪力乱神,偏此刻见黛玉帕上咳出几点猩红,那帕上绣的绛珠草竟似浸在血泪中摇曳。正是:茜纱窗下胭脂冷,绛珠仙草带血生。

翌日寅时,薄雾未散,小玉跪在祠堂青石地上。供案上白玉观音手中净瓶柳枝已枯,香炉里三柱清香将尽未尽。

"父亲容禀,"小玉盈盈下拜,眉间胭脂痣映着素白面庞,"昨夜梦见娘亲说,西方菩提园中尚缺一株仙草,女儿愿替妹妹入空门..."话音未落,骤起穿堂风,将案上《金刚经》吹得哗哗作响,正停在"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处。小玉从袖中取出半块羊脂玉玦,玦上缠着褪色五色丝绦——原是生母兰姨娘陪嫁之物。

林如海踉跄倒退,撞倒紫檀多宝格,架上成窑五彩盖碗应声而碎。碎瓷声中,恍惚见兰姨娘立于穿山游廊下,手中湘妃竹扇上的墨竹被泪痕晕作团团愁云。林公望着两女,一个病骨支离似风中残烛,一个决绝如雪里寒梅,不觉老泪纵横。忽忆昔日瘦西湖渡口疯癫道人所言"双玉同辉必损其一",而今竟成谶语。次日卯时,林府后门抬出顶青呢小轿,小玉怀揣断玉,在寒山寺钟声里踏入蟠香寺。主持摩其顶叹道:"此玉虽微,竟有补天之志。"遂赐法号妙玉。

妙玉入寺那日,初秋雨菲绵绵如离人泪,将古刹碧瓦染作苍青色。当她褪下缕金百蝶穿花裙,换上月白袈裟时,忽见内襟绣着四行小楷:"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老尼递来的六安茶汤里,几瓣白梅浮沉,竟与林府的梅花一般无二。

是夜禅房寂寂,妙玉对长明灯出神。菱花镜中忽现兰姨娘容颜,耳畔似闻当日诀别言语。窗外竹影婆娑,恰似父亲教她临《灵飞经》时,紫毫在薛涛笺上勾画的飞白。忽听得子规啼血,妙玉伸手欲揽镜中月,却见那清辉倏然破碎——原是泪湿罗帕。

且说妙玉伴随青灯古佛多年,那日深秋时分,西山古寺的檐角挑着一弯残月,暮鼓声里,几片丹枫飘落在青石阶前。妙玉独坐禅房,素手拨弄着鎏金香炉里半明半灭的檀香,案上红漆请柬映着烛光,倒像是团未烬的余火。外头忽传来木鱼三响,惊得她指尖一颤,香灰簌簌落在藕荷色袈裟上。

“姑娘且看这茶。”忽闻得身后木屐声响,却是师父捧着个霁蓝釉茶瓯进来,“雨前龙井须得用虎跑泉水,偏生前日打水的沙弥跌了玉壶。”老尼说着将茶盏轻放案头,瓯底与檀木相触,竟似磬音清越。妙玉抬眼时,正见师父腕上佛珠垂下一串影子,在经幡上晃作游龙。

禅房外钟声又起,惊飞檐下宿鸟。老尼忽合掌叹道:“林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话音未落,妙玉手中茶瓯“当啷”坠地,碎瓷溅起的水珠沾湿了青砖缝里一株将枯的兰草。她只觉胸口如压千钧磐石,耳畔嗡嗡尽是那日父亲病榻前的药香——白芷、当归、熟地黄,混着窗棂外飘进的桂花甜腻,终化作一剂穿肠毒药。

三日后,妙玉跪在药师佛前添灯油,忽见莲花灯座上凝着颗琥珀色蜡泪,倒像是谁人啼泣的珠泪。正恍惚间,小沙弥来报师父圆寂,手中铜磬“咣当”砸在蒲团上,惊起供案前香烟乱舞。妙玉望着师父榻前犹自温着的半盏云雾茶,忽想起那年大雪,自己跪在雪地里求剃度时,师父曾说:“你眼里这点火,终究要烧了菩提树。”

残阳如血,斜晖脉脉,映照在佛龛之上,更添几分肃穆。妙玉将师父留下的紫檀念珠恭恭敬敬供在佛前,又轻轻取下颈间自幼佩戴的羊脂玉观音。那玉像温润如脂,背面镌着极小的“林”字,原是母亲临终前用金簪刻就,一笔一画皆含深情。她将玉坠贴在唇边,恍惚间,林府里焦尾琴琴声又起,那孔夫子所作“幽兰”琴曲飘飘忽忽,竟比佛前梵音更真切几分。

这日,妙玉看着案前请柬发呆,这请柬原是荣国府王夫人所赐,描金云纹间字字端方:“素闻仙姑德行高洁,欲借禅门清辉,涤我浊世尘心。”妙玉望着“初三日”三个朱砂小楷,忽想起前日斋供时供台上那枝白菊,不知怎的竟折了花茎,露水滴滴答答浸透了半部《妙法莲华经》。

次日寅正三刻,天边尚悬着一弯残月,荣国府门前已候着一辆青缎围子的四轮朱缨车。两个穿藕荷比甲的婆子垂手立在车辕旁,忽见西角门处转出一个素白身影,忙不迭打起湘妃竹帘。妙玉头戴玄色道冠,身披月白鹤氅,虽不着脂粉,那通身气派倒比寻常闺秀更胜几分。两个小丫头捧着雕花檀木经匣,两个婆子抬着红漆衣箱,俱是牟尼院中积年的物事。

车过西市时,恰逢早市初开。妙玉将青纱帘子掀起半角,但见酒旗招摇处,卖花娘子鬓边斜插着新摘的玉簪;茶寮烟霭中,说书先生醒木拍得震天响。她忽觉腕间沉香佛珠沁凉,低头看时,原是晨露沾湿了衣袂。随行的周嬷嬷叹道:“姑娘瞧这长安街道,倒比十年前更热闹了。”妙玉不语,只将《金刚经》又攥紧三分。

及至荣禧堂前,王夫人早命琥珀捧了缠枝莲纹铜盆候着。妙玉方要行稽首礼,却被邢夫人搀住:“姑娘是方外之人,何须拘这些俗礼。”王夫人却吩咐彩云:“将拢翠庵西厢房收拾出来,那架紫檀嵌螺钿的经柜,还是当年老太妃赏的。”众人簇拥着往东角门去,转过九曲回廊,忽见一带粉墙环护,数枝红梅探出墙头,暗香随风浮动。

这拢翠庵原是国公爷晚年静修之所,五间抱厦皆用青砖砌就,阶前白石凿成莲花纹样。妙玉立在月洞门前,见“栊翠”二字乃是前朝书法大家真迹,不觉颔首。推门入内,但见:曲径通幽处,苍苔印履痕。梅影横窗瘦,炉烟透帐温。

禅房内设着紫檀香案,案上汝窑花囊插着三五支绿萼梅;墙角古铜香炉袅袅吐着沉水香。妙玉轻抚经卷,忽闻墙外隐约传来笑语,原是几个小丫头在摘梅花。她望着案头青玉磬,恍惚忆起昨夜牟尼院住持所言:“此去虽是富贵乡,莫忘菩提本无树。”

且说这日暮春时节,栊翠庵外钟磬余音乍起,惊得檐角铜铃泠泠作响。妙玉正于禅房内盘坐蒲团,手中佛珠倏地一滞,恍若被那穿林打叶的旧年风卷了去,径直堕入前尘往事织就的罗网之中。虽说出家人当斩断俗缘,偏生这孽海情天里尚悬着一缕血脉相连的牵念——黛玉初入拢翠庵那日,藕荷色裙裾扫过沁芳闸的青石板,恰似江南故里垂丝海棠拂过妆台铜镜,直教她掌心沁出冷汗,佛珠险些散落满地。

这厢妙玉暗忖:"当日我与小妹在姑苏城外哭别时,她方及腰高,如今竟出落得这般清标模样。偏生造化弄人,我既披了这身水田衣,便再不能与她相认,纵使咫尺天涯,也只得做那陌路之人。"思及此,檀香案上供着的定窑白瓷瓶里,几枝瘦梅忽簌簌抖落残瓣,正落在抄录半卷的《金刚经》上。

且说那日栊翠庵内,檀香袅袅,如缕如丝,绕着佛龛前的青烟缓缓升腾。妙玉正自烹茶,素手执定钧窑天青釉茶瓯,只见瓯中茶汤澄碧,映着雕花窗棂透进的细碎天光,仿佛将初春的露水都凝在其中。黛玉扶着紫鹃翩然而至,她斜倚湘妃竹榻,纤指摩挲着汝窑粉青盏沿,忽而轻啜一口,但觉兰香沁骨,不由笑吟吟道:“这茶倒似把初春的露水都收尽了,这般清冽。”妙玉闻言抬眸,正见黛玉眉尖若蹙的剪影映在粉墙上,恍惚竟如照镜般窥见自己年少模样。心头蓦地一颤,手中茶匙撞在定窑白瓷罐上,发出细碎清响。

“林妹妹惯会取巧,”妙玉强自按捺心潮,将茶案上鎏金铜火箸拨得叮咚作响,“若说尝得出雨前龙井的清气,怎不悟得‘茶禅一味’的妙谛?”语罢自执青玉斗浅抿,茶烟氤氲间,眼角余光却总往黛玉身上飘去。黛玉搁下茶盏,腕间虾须镯碰着案几,泠泠如环佩相击:“正要请教姐姐,这茶中三昧,如何参得?”

妙玉凝视案头梅瓶里斜插的残菊,忽道:“你瞧这茶,初入口时如咽黄连,细品方得回甘。恰似人生七苦,非得历遍劫波,方能悟得‘无苦无乐’的真如。”语至此处,声气不觉低了几分,“那些个春花秋月的词藻,终究是镜花水月。”黛玉闻言,纤指在青瓷盏沿画着圈儿,忽而轻笑:“依我说,诗词原是苦中作乐的筏子。譬如这盏中茶烟,升腾时是‘白云满碗花徘徊’,消散时又是‘本来无一物’,可不正是色空不二?”妙玉听得“色空不二”四字,手中茶瓯微微一晃,溅出几点琥珀色的泪痕。

是夜,妙玉独坐蒲团,手捻菩提珠串,望着案头那枝老梅出神。窗外竹影横斜,月色如霜,正映得她素衣如雪,眉间一点朱砂痣愈发清冷。忽听得更漏声声,方知已过三更,暗叹道:“这府里金粉楼台虽好,终不是清净道场。不知那姑苏城外寒山寺的钟声,可还识得旧人?”思及此,心头泛起些微波澜,忙敛了心神,将案上《妙法莲华经》又翻过一页。

却说前月十九观音诞,宝玉携众姊妹来庵中吃茶。黛玉斜倚湘妃竹榻,葱白指尖托着成窑五彩小盖钟,忽地抿嘴一笑:"这老君眉倒比往日的清香更胜三分。"话音未落,妙玉手中茶吊子微微一颤,蒸腾水雾里望去,那柳眉含烟目含露的形容,竟与自己菱花镜中的倒影叠在一处。霎时间,廿载前运河画舫里姊妹分食松子糖的光景,伴着木鱼声兜头浇下。

"林姑娘品得出茶味,却解不得茶禅。"妙玉强按下心头惊雷,将玛瑙杯重重一搁,青玉案上震得经卷微动,"须知这梅花雪水要埋足三冬,松针炭火须燃至七分,方得'本来无一物'的滋味。"话虽这般冷硬,眼角余光却止不住瞥向黛玉鬓边颤巍巍的珍珠步摇——恰似那年上元节,她亲手为小妹簪上的那支白玉簪。

黛玉闻言星眸微漾,忽将帕子掩了唇角:"妙师父这般说,倒像是要把人拘进《茶经》里做注解呢。"一语未了,宝钗早笑着岔开话头。唯有案上鎏金博山炉里,沉水香的青烟袅袅缠上黛玉的月白绡纱披帛,恍若要织就一张前世的网。妙玉急转首望向窗外,恰见两只粉蝶扑簌簌掠过竹帘,竟分不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了。

这厢妙玉暗掐掌心,生生将眼底酸涩逼退。那边厢黛玉却已倚着探春说笑起来,银红撒花裙裾扫过青砖地,恰似当年姑苏河畔的桃瓣逐水流。暮钟恰在此时悠悠荡开,惊得佛前长明灯忽地一跳,将妙玉映在墙上的影子扯得支离破碎,倒像极了那日断桥边被车轮碾碎的并蒂莲。

却说那日大观园中,朔风初定,碎琼乱玉犹压枝头。李纨早命人在芦雪庵笼起地炕,但见茜纱窗棂外几竿翠竹负雪轻颤,暖阁内湘帘半卷,熏笼吐雾。探春正命侍书将十二方青玉砚台摆作梅花式样,宝钗执笔润墨,黛玉斜倚凭几剥着松子儿,湘云早已按捺不住,跳脱着要将“咏雪”的题目写在花笺上。

忽见宝玉掀起猩猩毡帘子,肩头犹带碎雪,手里擎着一枝红梅。那梅枝不过二尺有余,却似将九天云霞揉碎点染,猩红萼瓣上凝着冰晶,倒像玛瑙盘里撒了碎银。李纨放下手中暖炉笑道:“颦儿快瞧,这孽障倒成了踏雪寻梅的孟浩然了。”黛玉将帕子掩口道:“他哪里是寻梅,分明是求仙访道未成,倒把蓬莱的绛珠草折来了。”众人都笑起来。

宝玉将梅枝插入汝窑美人觚,叹道:“你们不知,这梅原该生在栊翠庵的。我适才去请妙玉,她只说‘槛外之人不合入红尘戏语’,任我磨破嘴皮,只是垂目数着迦南念珠。”宝钗闻言放下羊毫,轻抚案上定窑白瓷茶盏道:“她那栊翠庵的白雪红梅,原是洗净铅华的景致。前日送来的‘老君眉’,烹茶的水竟是五年前收的梅花雪。”湘云拍手笑道:“这倒应了‘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的典故了!”

此时庵中妙玉独坐禅床,窗前檀香将尽未尽。炉上吊子里的雪水正滚,她却不唤小尼添茶,只望着案头那只成窑五彩小盖钟出神。那钟原是那年大雪,宝玉冒寒送来的,钟壁绘着童子折梅,釉色在暮色里泛着幽光。忽听得檐角铁马叮咚,一片梅瓣随风卷入经卷,正落在“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偈语上。

庵外风雪渐紧,芦雪庵内却暖香氤氲。宝琴已将梅枝移至窗边,正对琉璃世界里的白雪红梅,提笔在花笺上写道:“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湘云抢过接着吟道:“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宝琴解下凫靥裘,指着窗外笑道:“你们看那枝头积雪,倒似白鹤振翅欲飞。”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过,梅香混着墨香,竟把诗笺吹向半空,飘飘荡荡,竟往栊翠庵方向去了。

宝玉踏着新雪往栊翠庵去,竹屐在雪地上印出一串莲花纹。转过山石时,忽见前面雪径上错落着几枚比丘尼的芒鞋印,深浅交叠似徘徊许久。他心头一热,加快脚步转过月洞门,正见妙玉立在红梅树下,素色斗篷裹着单薄身量,手中握着一枝将折未折的寒梅。

“槛外人今日倒有踏雪的雅兴?”妙玉不回头,声音比檐角冰棱更清冷。她腕间那串伽南香佛珠垂在梅枝上,暗红流苏与朱砂似的梅蕊纠缠不清。宝玉刚要开口,妙玉已转身往禅房去。青石阶上落着几点殷红,原是那枝红梅到底被她拗断了。

禅房里炭火幽微,观音像前的供桌上竟摆着诗笺,墨迹未干的“空门不锁玲珑月”被经卷匆匆掩住。“栊翠庵不是吟风弄月之地。”妙玉跪坐蒲团,木鱼声突然急促如骤雨,“施主请回罢。”可案头琉璃瓶中,新折的红梅正将暗香染上她霜白的袖口。待禅门紧闭,妙玉从经卷下抽出诗笺,指尖抚过“冷香犹胜群芳宴”一句。

过了一阵子,又传来敲门声,门扉轻启处,但见黛玉裹着莲青斗纹鹤氅,鬓角沾着细雪,恰似寒梅著粉,紫鹃在一旁依着。妙玉忙迎至檐下,执起那双冻得微红的柔荑:“这般大雪天,妹妹怎不往芦雪庵联句?倒来我这冷灶破庙。”话音未落,已引至禅房,亲手斟上旧年蠲的梅花雪水烹的六安茶。

黛玉接过定窑白瓷盏,觑着壁上“槛外烟霞”四字斗方,忽笑道:“姐姐看这雪压梅梢,倒应了‘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景。可叹世人多在暖阁赏雪,怎知寒梅偏在冰天里开得精神?”妙玉闻言心下一动,转着腕间伽楠念珠道:“雪胎梅骨原非俗物,只是……”语未尽处,窗棂外忽簌簌落下一枝积雪。

二人对坐蒲团,暖笼里银霜炭毕剥作响。黛玉说起昔日诗社里湘云抢联“石楼闲睡鹤”的憨态,宝琴新编怀古诗的机锋,妙玉虽垂目聆听,手中茶筅却将茶汤击得愈发绵密。忽见黛玉凝眸望着佛前供的绿萼梅,轻叹:“姐姐这株‘玉蝶冰心’,倒比栊翠庵外那九十九株更见风骨。”

妙玉正待答话,忽听得禅院深处传来木鱼声声,原是智通在做晚课。檐角铁马在朔风中叮当,竟与木鱼声合了节拍。黛玉忽握住她冰凉指尖:“姐姐可知‘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妙玉手中茶盏蓦地一倾,几点茶汤溅在月白缎子裙上,晕开淡青痕迹。

正此时,山门外传来宝玉急切的呼唤。黛玉起身时,妙玉忽将案上未写完的《参禅偈》揉作一团投入火盆,火光中墨迹蜿蜒如泪:“劳妹妹将外间那枝折脚梅带与邢姑娘罢,就说……就说……”余音散在穿堂风中,唯余佛前长明灯明明灭灭。

此时芦雪庵内湘云正嚷着要罚宝玉酒,却见侍书捧着个锦匣进来:“刚刚小沙弥送这个过来。”匣中红梅映着雪色,底下压着墨香隐隐的素笺。李纨抽出诗笺轻吟:“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黛玉忽然呛了风,帕子掩着咳声说:“这‘淡极始知花更艳’,倒像是从铁槛寺里飘出来的句子。”宝钗用银簪挑亮灯花,照着笺角一枚朱砂印——“槛外人”。暖阁外风雪更急,吹得那枝红梅在瓶里微微颤动,恍若佛前长明灯下将熄未熄的一点痴念。

归途中,宝玉见黛玉怀中红梅沾雪,欲问又止。黛玉忽指远处大观楼灯火笑道:“二哥哥看那灯火,倒像极妙公禅房里跳动的烛焰。”宝玉方要细问,一阵朔风卷起猩猩毡斗篷,将未尽之语吹散在茫茫雪夜。

却说宝玉这日自梨香院听曲归来,才踏进绛芸轩门槛,便见袭人捧着银红撒花软帘迎上来。那袭人最是体贴,见宝玉额角微汗,忙用鹅黄帕子替他拭了,轻声道:“廊下芸二爷晌午来过,留了个帖子。”宝玉正解着玉色宫绦,闻言笑道:“这猴儿又弄什么玄虚?前儿送白海棠时还巴巴地唤父亲,今儿倒正经八百递起帖子来。”

麝月已从里间捧出个泥金笺封儿,宝玉接过细看,但见封皮上“叔父大人安禀”五字墨迹未干,倒像是临时改写的。不由得嗤笑出声:“这起子人,惯会看人下菜碟儿。”袭人抿嘴笑道:“你倒会挑礼,他若真唤你父亲,只怕老太太听见又要念叨。”话到此处忽觉不妥,想起宝玉尚未婚配,忙转了话头:“依我看,这芸二爷眼珠子转得忒快,倒似那戏文里的白面曹公。”

宝玉却不接话,拆了封儿细看。只见笺上字迹歪斜,尽是些“提携栽培”“犬马相报”的俗话,末了还画蛇添足添了句“愿效彩衣娱亲之孝”。宝玉越看越恼,那眉间胭脂记竟隐隐发红,冷笑道:“好个彩衣娱亲!倒把孔孟之道当买卖做了。”说着将帖子揉作一团,掷向鎏金狻猊炉。火舌倏地窜起,映得他面如冠玉的脸庞忽明忽暗。

袭人见状,忙使眼色叫小丫头摆膳。八宝填漆桌上虽摆着火腿鲜笋汤、酒酿清蒸鸭子等物,宝玉却只拿银箸拨弄着胭脂米粥。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吹得案头那盆绿萼梅瑟瑟发抖,倒似应和着他胸中烦闷。这夜宝玉辗转反侧,锦被上绣的百蝶穿花纹竟似活了过来,扑棱棱飞进他梦里。

次日五更鼓响,麝月端着铜盆进来,却见宝玉已披着石青刻丝斗篷立在窗前。晨光里但见他:头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箭袖,腰间松花汗巾子系得歪斜,倒显出几分落拓公子的风流体态。

“二爷今儿倒早。”麝月绞了热帕子递上。宝玉胡乱抹了脸,忽想起什么似的,疾步走到门边又折返:“芸儿若再来,你且告诉他……”话到此处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通灵玉上的穗子,“就说大观园里的竹子虽多,却不是任谁都能来掘笋的!”话音未落,外头焙茗已捧着书匣候着。宝玉临出门又补了句:“若他问起帖子的事,只说烧了喂了池子里的锦鲤。”说罢大步流星往家塾去了,月白缎靴踏过青石板,惊起几只啄食的雀儿。那雀儿扑棱棱飞上屋檐,正落在“怡红快绿”的匾额旁,歪着脑袋看这富贵场中的热闹。

却说贾芸在廊下候了半日,听得这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暗恨道:“早知这宝二爷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偏不信邪。”低头见自己石青褂子已磨出毛边,又想起昨夜赊账买帖子的窘迫,不觉把牙关咬得咯咯响。正待转身,忽见王熙凤的朱轮华盖车从角门进来,眼珠子一转,忙整了整衣冠凑上前去……

话说宝玉别了众人,独自沿着抄手游廊往园中踱去。方转过紫藤花架,忽见东角门处闪出一人,头戴青缎瓜皮帽,身着石青团花箭袖,不是贾芸是谁?那贾芸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双手垂在膝前,深深打个千儿道:“给宝叔道喜!天大的喜事临门,老爷新晋了工部侍郎,这会子报喜的官差都挤在大门首呢!”说时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细纹都似要开出花来。

宝玉正为晨间的事闷闷不乐,见这远房侄儿谄媚之态,心下更添几分烦躁。随手折了片芭蕉叶在掌中揉搓,冷笑道:“你这猴儿越发没个算计!大清早的混嚼舌头,前日里哄我开药铺的事还没理论,倒又编出这新文来。”话音未落,忽闻仪门外笙箫聒耳,锣鼓声如潮水般涌来。贾芸眉飞色舞道:“宝叔且听这响动!”话音未落,早有小厮焙茗气喘吁吁跑来:“二爷快去前厅!圣旨到了!”

宝玉心下一惊,手中蕉叶早揉作碧色碎屑。只见甬道上乌压压跪了一地人,赵姨娘扶着贾政立在阶前,那绯袍玉带的宣旨官正朗声念道:“咨尔工部郎中贾政,器识宏深……”后头的话却听不真切,唯见檐下鎏金匾额在日头里明晃晃的,惊起几只檐雀扑棱棱飞过石榴树梢。

待众人叩头谢恩毕,贾芸又蹭到宝玉身侧,压着嗓子道:“宝叔大喜!这头件喜事既应了,二件喜事只怕也不远。”说着眼角朝西边潇湘馆方向一溜。宝玉登时面红过耳,啐道:“作死的下流种子!青天白日的浑说什么!”抬脚要踢时,贾芸早泥鳅似的滑到贾政跟前献殷勤去了。

此时贾府上下早炸开了锅。但见:穿堂风送檀板声,游廊燕衔红绸舞。小厮们脱了青布褂子满院飞跑,惊得池中锦鲤沉入藻底;丫鬟们散了双螺髻倚栏说笑,羞得架上鹦哥闭了巧舌。那周瑞家的捧着大红洒金帖子往各房送信,玉钏儿倚在廊柱上嗑瓜子儿,见宝玉经过,故意高声笑道:“二爷今儿可要作东请我们吃酒?”却被王夫人房里的彩云一把扯了去。

宝玉正待往家塾去,忽见代儒先生拄着紫竹杖立在月洞门前。老先生今日竟换了簇新的宝蓝直裰,银须在风里一颤一颤:“哥儿快别去学堂了!方才你琏二爷打发人来说,这几日要在梨香院搭台唱戏,连薛大爷都送了两坛金华酒来。”说着从袖中摸出个锦囊:“这是前日说的《孟子集注》,你闲时细读。”宝玉忙躬身接了,转身却见李贵提着衣摆小跑过来,额头汗珠子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我的好二爷!老太太打发人寻了三遍,连探姑娘屋里的翠缕都出来找……”李贵边喘边作揖,“说是要给您裁新衣裳,凤奶奶命人开了库房取大红刻丝料子呢!”话音未落,麝月从垂花门探出身来笑道:“二爷快些罢,林姑娘早到了,正在穿堂里和史大姑娘斗茶呢!”

宝玉方踏入内院,早被一群丫头婆子围住。王嬷嬷捧着缠枝莲纹的填漆茶盘,琥珀提着鎏金鹤嘴香炉,连平日木讷的傻大姐都举着个五彩风车傻笑。众人你推我搡,这个说“二爷该赏我们喜钱”,那个道“宝二爷合该作首贺诗”,莺声燕语搅得满院春色都晃动起来。独见袭人远远站在石榴树下,手里绞着条松花色汗巾子,眼里似喜还忧,欲语还休。正是:宦海浮沉掀喜浪,侯门深浅隐幽澜。多情公子浑不解,犹向东风问牡丹。

且说贾母房中,翡翠帘幕半卷,金丝楠木雕花榻上铺着猩红洋罽。黛玉今日换了件月白交领夹纱袄,外罩水绿撒花软烟罗比甲,腰间束着鹅黄宫绦,倒比平日更显婀娜。她正歪在贾母身侧剥松子儿,纤纤玉指拈着银挑子,忽听得廊下小丫头们脆生生喊着“宝二爷来了”,不觉指尖微颤,一粒松子儿骨碌碌滚到湘云裙边。

“可了不得,颦儿这是要拿松子儿砸我?”湘云一袭石榴红箭袖衫子,发间金麒麟随着笑声颤动,“快瞧瞧咱们的凤凰儿,怕不是踩着哪吒的风火轮来的?”话音未落,宝玉已掀了帘子进来,满头汗珠在朝阳里闪着光,倒似戴了顶水晶冠子。他今日穿着银红撒花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腰间荷包、玉佩、香囊叮当作响,倒像是把大观园的春色都拴在了身上。

贾母见他进来,早把怀里的西洋珐琅手炉搁在一边,颤巍巍伸出双手。宝玉扑通跪在猩猩毡拜垫上,额头触地时,项上那块通灵宝玉正巧映着窗棂透进的天光,在青砖地上投下一泓碧色。“老祖宗万福!”他声音里带着哽咽,“孙儿昨夜梦见蟠桃园里开了朵金莲花,今儿果然应验了。”说罢又转向邢王二夫人:“给大太太、太太道喜,这真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凤姐儿在旁拿着洒金折扇掩口笑:“宝兄弟这张嘴,怕是抹了蜂糖又蘸了桂花蜜。”说着拿眼风扫过探春,“三姑娘快记着,赶明儿出阁时定要宝兄弟当赞礼官,保管说得月里嫦娥都下凡来贺喜。”李纨忙扯她袖子,却见探春早已羞得拿绢子遮脸,耳垂上翡翠坠子晃得如风中柳叶。

正说笑间,忽听得外头云板连叩四下。满屋子笑语霎时凝住,黛玉手中银挑子“当啷”落在玛瑙碟里。只见贾政身着簇新的孔雀补服,头戴青金石顶戴,脚踏粉底皂靴,昂然而入。那补子上金线绣的孔雀在日头底下流光溢彩,竟似要振翅飞出。众人慌忙起身,却见政老爷抬手虚按:“自家人不必拘礼。”声音虽轻,却惊得窗棂外一对黄鹂扑棱棱飞走了。

贾母眯着眼细看儿子官服上的纹样,手中佛珠转得飞快:“我的儿,这补子可比先前那云雁气派得多。”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鸳鸯:“前儿宫里赏的碧螺春可还有?快沏来给老爷。”王夫人忙接话:“早起已命人备下接风宴,梨香院十二个小戏子排了新编的《满床笏》,就等着……”话未说完,贾政已摆手道:“圣恩浩荡,岂敢耽于享乐?明日还要去都察院……”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环儿、兰哥儿追逐笑闹声,混着远处隐隐约约的笙箫鼓乐,在这春光里酿成醉人的酒,熏得满园花枝都乱颤起来。

且说贾政升迁之喜,荣禧堂内锦幔绣帘高悬,金猊香炉吐瑞,满堂皆是喜气洋洋。众姊妹围坐紫檀雕花榻前,正说些吉祥话儿。忽见凤姐儿擎着翡翠玛瑙盏,丹凤眼儿一转,脆生生笑道:“老爷此番升了工部郎中,咱们府上岂有不庆贺的理儿?依我说,不如摆三日流水席,请昆弋两班小戏子,再教芳官她们扮几出《满床笏》《邯郸梦》,方不辜负圣上隆恩。”话音未落,琥珀早捧来鎏金戏折子,探春已命侍书研墨拟单,连廊下画眉都跟着啾啾应和。

贾母斜倚百子千孙引枕,见众人欢喜,捻着沉香佛珠笑道:“凤丫头这张巧嘴,倒比那八音盒儿还利落。只是莫要太过奢靡,倒叫外头说咱们轻狂。”话虽如此,眼角笑纹却似春水漾开。王夫人忙道:“老太太说的是,凤丫头你仔细着……”话音未落,早被凤姐搀住:“太太放心,我早命来旺家的往清虚观请了平安醮,又教林之孝预备十担喜钱,专等贺客上门散福呢。”

这边厢宝玉挨着黛玉坐在碧纱橱前,嗅得她袖中冷香幽幽,早把众人言语当了耳旁风。见黛玉今日穿着月白交领夹袄,外罩青莲色掐牙背心,愈发显得腰肢纤纤,忍不住近前道:“前日听紫鹃说妹妹夜里嗽得厉害,可请王太医瞧了?我原要送那支山参……”话未说完,黛玉早将鲛绡帕子掩了口,眼波流转似嗔似喜:“二哥哥倒会颠倒,自己前日发热说胡话,倒来管我。”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个锦囊,“这是前儿妙玉给的梅花雪,原说要与你……”

话音未落,忽听凤姐拍手笑道:“哎呦呦,快瞧这新科状元郎与探花娘子!平日里同吃同住倒罢了,今儿倒学那西厢记里的张生莺莺,真真‘举案齐眉’了!”众人哄笑间,黛玉早羞得耳坠子乱颤,偏那湘云又添油加醋:“宝姐姐快看,颦儿这脸比那廊下红梅还艳三分呢!”探春忙解围道:“云丫头最会混说,颦丫头前日教我写的咏白海棠……”话未说完,黛玉已跺脚啐道:“你们这些嚼舌根的,早晚要被阎王拔了舌头去!”说着便要起身,却被宝玉的雀金裘绊住,险些栽倒在他怀里。

凤姐见黛玉眼中含泪,方知玩笑过了,忙扯开话题:“说起戏班子,昨儿听说忠顺王府新得了个小旦,唱腔比琪官还……”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宝玉听得“琪官”二字,蓦地想起前日蒋玉菡托茗烟送来的茜香汗巾,不觉痴了。忽见黛玉蹙眉咳嗽,脱口道:“林妹妹可记得芸儿那日……”话一出口便知造次,众人皆怔住。贾母皱眉道:“宝玉又魔怔了,平白提那旁支庶子作甚?”

正尴尬时,外头忽传来笙箫鼓乐,原是北静王府送贺礼的到了。凤姐忙携平儿出去应付,探春拉着黛玉看新绣的香囊花样,宝玉讪讪退至廊下。但见阶前残雪映着红灯笼,恍惚听得梨香院那边传来低吟:“良辰美景奈何天……”不觉痴立雪中,连袭人送来暖手炉也浑然不觉。

却说那日贾府上下得了贾政升迁的喜信,恰似春雷惊蛰,满园子都活泛起来。但见荣禧堂前洒扫的婆子们挥汗如雨,将汉白玉台阶擦得锃亮如鉴;廊下小厮们叠着罗汉挂彩绸,猩红绉纱映着朝阳,直把飞檐斗拱笼在霞光里。厨房里早蒸腾起云雾,火腿炖肘子的浓香混着糟鹅掌的鲜味,顺着穿堂风直往人鼻子里钻。那周瑞家的捧着锦匣来回话,险些被端酸笋鸡皮汤的小丫头撞个满怀,倒惹得廊上鹦鹉学舌:“仔细!仔细!”

宝玉却似个游魂般荡出怡红院,脚下鹅卵石小径硌得绣鞋簌簌响。方才黛玉含嗔带怨的眼波,此刻还在心尖上打转儿。忽听得“扑棱棱”一声,原是只红嘴绿鹦哥撞落枝头海棠,惊得他心头一颤。但见那西府海棠开得正艳,花瓣儿层层叠叠裹着金蕊,倒像林妹妹病中裹的茜纱斗篷。宝玉痴望着枝头残红,不觉念起《会真记》里“花落水流红”的句子,怔怔地竟落下泪来。忽有穿花蛱蝶掠过鬓角,倒教他想起宝钗的金锁来,心下更似打翻了五味瓶,只把腰间通灵玉攥得生疼。

这日申时三刻,宁荣街早已车马塞途。各府贺帖雪片似的飞进仪门,礼单上密密麻麻写着“珊瑚朝珠一盘”“御赐洮河绿石砚一方”。赖大家的带着二十个小厮在垂花门收礼,记账的狼毫笔硬是写秃了三支。

却说贾母房里,鎏金珐琅自鸣钟正敲着辰时三刻。凤姐儿捧着汝窑茶盅伺候老太太漱口,丹凤眼往黛玉身上一溜,笑吟吟道:“舅老爷府上要送新排的《紫钗记》,说是特特请了蒋玉菡的师弟来唱小生。”话锋一转,纤指捏着帕子往东南方虚指:“可巧这吉日竟与咱们潇湘妃子的芳辰撞在一处,真真是双喜临门呢!”黛玉正拈着杏仁佛手把玩,闻言指尖一颤,那佛手“骨碌碌”滚到王夫人裙边。邢夫人忙打圆场:“凤丫头这张嘴,倒比那说书先生还会埋伏笔。”

贾母搂着黛玉摩挲其肩,翡翠镯子碰着月白缎袄窸窣作响:“我这玉儿原是天上的仙草托生,合该享双份的福。”话音未落,忽听得帘外靴声囊囊,宝玉顶着满头海棠花闯进来,连声嚷着:“可让我赶上了!”那项上金螭璎珞圈晃得叮当乱响,倒把玻璃炕屏映出七色光晕。

正乱着,外头回事媳妇子跌跌撞撞掀帘子进来,口里倒不过气似的:"老太太,老爷...老爷未及更衣便往宗祠祭告去了!"满屋人闻得此言,忙敛了笑影,理衣裳的理衣裳,正珠翠的正珠翠。恰值秋晨霜重,但见贾政身着石青江绸孔雀补服,朝冠顶戴的东珠犹凝着白露,金镶玉朝带錾着云龙纹,一步一响叩在青砖地上,铮铮然似玉碎冰河。待他朝贾母行三跪九叩大礼时,烛影里分明映出数茎霜雪——荣华正盛时节偏生白发,倒叫邢王二夫人对视一眼,各自心尖上突突跳了两跳。

原是圣上特旨加恩,晋了贾政工部郎中。那贾政寅时便着朝服入宫谢恩,归府先至祠堂焚香告祖,青烟缭绕间将珊瑚顶子供在楠木神龛前,三牲祭礼犹自冒着热气。再至荣庆堂时,虽强作肃穆神色,眼角纹路却掩不住喜气,只道:"托祖宗洪福,圣上隆恩。"话音未落,外头已闻得车马喧阗——这个未去,那个又来,朱轮华盖塞满长街,礼单红帖堆成小山。正是:"芍药栏前莺乱语,芙蓉帐外燕双飞。"

你道这烈火烹油之象?偏那西廊下的老仆暗自嗟叹:"当年太爷晋爵时,门前石狮子系的红绸足有三丈呢!"话未说完,早被管事的啐了一口。却不知那雕梁画栋间似有裂冰之声,檐角铜铃在秋风里打了个颤,竟跌下半片绿锈来。这正是:盛席华筵终散场,从来乐极恐生哀。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