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几姐妹新鲜劲过了，她们才未整日约着与宝钗说话。

宝钗虽喜迎探惜三春姐妹各有才情，然生性平淡，因幼时经历更偏宠黛玉。

黛玉今日正气着呢，她自诩与宝钗心神相通，以为彼此自与别个不同。

繁华散尽后，她才恍然宝钗待她与三春别无二致，她有的礼物旁人也有，自己天天上赶着去她那儿，也不见她热情欢喜。

黛玉躲在被子里气哼哼抹泪，其实幼时宝钗也是如此，在贾府这三四年还是消磨了她少有的安全感。

宝钗是个周全人，她察觉到小哭包神色不忿，早就有意安抚劝慰一番。书信能传达的生活是短促的，见过彼此最脆弱的时刻，她们总是下意识相依。

黛玉正在屋内吁嗟叹息，又听外面传宝姑娘来了，她正喜的要迎出去，走了两步，又回榻边坐下，“去请宝钗姐姐进来。”

贴身的莺儿被派去办事，宝钗今日只带了香菱过来。

进来一见黛玉翻着一册书页不理她，宝钗心下好笑，“不知颦儿在看何书？”

黛玉轻轻发出个鼻声，正欲递给她，外间梁上的鹦哥突然大叫“宝钗、宝钗。”

黛玉被吓了一跳，倒把宝钗逗笑了，黛玉气恼得很，呼唤道：“雪雁，去看看它是否吃食不够了，打发它点子吃食堵住嘴。”

宝钗温柔看着她，“怎么还跟鹦鹉置气？”

黛玉被她这一看，“姐姐倒是大气得很，难怪鹦哥记得。”

宝钗只觉她像个浑身竖满尖刺的小刺猬，方得顺毛理才好。两人相交日久，自是了解彼此的，她因问道：“好妹妹，我哪里对不住你了？”

宝钗低头问她，黛玉从她的杏眸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又从自己眼里看见了她头上的白玉钗，前日送予宝钗的。

她突然又快活起来，玩弄起宝钗送她的小羊玉坠。

宝钗见她心情转好也不多问，只打趣她：“小羊玉坠喜欢吗？”

“一般般吧，比不得人家的一整盒暖玉棋子，名家大作。”黛玉也笑着回她。

“小促狭鬼。”宝钗点点她的眉心，“你之前来信说来年生辰要我亲手为你备礼，这块玉坠是我亲手绘制磨刻的，你可还喜欢？”

黛玉忙说：“一码归一码，我生辰还未到，既成了见面礼，生辰礼我还要你亲手做。”

宝钗也不与她争吵，本应如此。

又让香菱将东西送进来，是一枚莲叶纹的香囊，“你不是总说喜欢冷香丸的香气，我收集了白牡丹、白莲花、白芙蓉、白梅花的花瓣，用无根之水洗净，晾干后又用磁坛密封存了三年积沉香气，所得虽与冷香丸不同，这味道我确是喜欢的，你闻闻如何？”

黛玉自然欢喜不已，仔细闻来，它不似宝钗身上那样冷淡疏离、凉森森又甜丝丝的幽香；反而是一股馥郁暖香，偏偏暖中带凉，格外沁人心脾。

“你送我的这个可有名目？”黛玉谨慎地问，这个费时费力宝钗能亲手为她调制，充做生辰礼亦无不可。只是她生辰还早，现在收了礼，生辰无礼可收还有什么乐趣！

宝钗莞尔笑她紧紧捏着香囊，知她喜欢便安心了，“若无名目，竟还不可给妹妹赠礼了？”

黛玉这才高兴起来，拉着宝钗坐在一起，一说自己这几年又读了哪些书，学会了哪些绣法，宝玉偷偷买了哪些玩具予她，说得眉飞色舞，见宝钗就那样安静看着她应声。

她忽又不好意思起来，将人都打发出去，问宝钗又做了些什么。

见宝钗还要说些做女工的瞎话，黛玉就掐指她手指玩。这个人也不说自己生气，反正你要是不哄她，她自己能给自个儿气受。

宝钗抓住她作怪的手指，向她讨饶，又说起自己为何要经商，管家写了哪些书目看，自己如何将珍绣坊开起来。

又说起那场传遍了的薛大爷怒揍贪管事，其间风云诡谲跌宕起伏，听得黛玉再三拊掌说薛大哥揍得解气。宝钗见她跟听评书似的，那感同身受的咬牙切齿劲儿令她好笑不已。

她又说起自家表妹正欲游览古都风景，黛玉钦佩羡慕不已，直叹此身由人不由己。宝钗见她面有悲意，知道不该起这话头，现下自己也不过倚仗兄长爱护罢了。

她轻轻抱着黛玉安慰，承诺总有一日黛玉也能畅快决定自己的前路。

黛玉很快收起沮丧，哪怕没有希望，她也不想连带宝钗一起伤心难过。

得知宝钗最近都在看些地理商书，黛玉当即得意地要与宝钗比试写诗，宝钗拿她没办法，只好应下。

正好琥珀来请两位小姐一起与老太太用膳，宝玉也跟着来了，听说两人要比诗，自荐当个裁判。

中午用完膳，三春也知晓了此事，探春闹着也要加一股。就连老太太也知晓，她不参与姑娘家的活动，指派李纨这个寡嫂看着小姑子。

于是当日是比不成了，只得约好另定时日，黛玉拉着宝钗要她陪自己午睡，一路上都在念叨宝玉嘴快。

宝钗一路松快地笑着，这个难哄的小姑娘啊。

紫鹃另拿了一床被子来，黛玉待人走了，光明正大钻进宝钗被子里去，宝钗好笑看着她：“怎么了？”

黛玉示意她抱着自己，半响才说道：“宝钗姐姐，你来了，我的心才安下来。我是个没有依靠的人，父亲也不要我了，老太太疼我又能疼几年呢。”

宝钗见她如此，紧紧将她拢在怀里，只能一遍遍劝慰她：“你不要这样想，林姑父是因老太太思念你才送你来尽孝心，眼下老太太正疼你呢，日后林姑父，我，宝玉难道都做不得你的依靠？”

“宝钗，我来贾府前，听见姨娘们盘算着让我早点走才好。”林黛玉埋在她的肩头上，“宝钗，你还有个亲兄长护你，我指望不了宝玉的，你见他便知了。”

宝钗心里发疼，“若宝玉靠不住，那在你心里我可靠得住？黛玉，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就如同你的亲姊，我就是你的底气。”

黛玉轻轻说道：“你也要嫁人的，我的书里面从未见过有女子成亲后，还护着闺阁姊妹。”

“那就从我开始，不论我嫁人与否，我都会护着你可好？”宝钗暗暗许诺。她为何执意要经商，就是为了天下女子之自由，想去则可出行，独户也能谋生。

这个娇娇儿，只能供着哄着，捧在掌心里疼着，千万般宠爱着才好。宝钗怜惜地为她拭去泪花，哄她入睡。

紫鹃进来查看姑娘们安睡否，只见自家姑娘挤进薛家姊姊的被衾里，两人头抵着头，好梦正酣。

宝钗对此自然不知，她只觉自己恍恍竟飘在了荣国府上空，她低头打量自己衣裙，俱是平日搭配。

梦中她正欲飘回去吓吓黛玉，忽见空中出现一人，直觉这便是仙姑，于是被引渡而去，一路跟上情天恨海。

警幻仙姑解释道：“仙子仙智未启，不必惊惶，吾今日特来引仙子留度仙牒。”

宝钗一路被牵引着带到一方玉鉴面前，她将手指置于其上，只见鉴中浓云滚滚，突然如同冰雪凝固般碎裂，接着是雾凇沆砀，甘露居于一株仙草心上。

画面很快又回归平静，上呈二字：甘凇。

警幻又引她置于一大殿主座，“太虚幻境少有仙来，众仙子都为仙子备了歌舞酒食，请仙子品尝。”

面前有两杯仙酒，不知何名，宝钗接连饮尽，只觉己身暖意融融。警幻又让众仙子献上歌舞，又有管弦之声自帷幕而出。

歌舞罢，琼浆异果出，警幻又介绍方才为众人合作之《红楼梦》曲，每支只咏一人一事或一叹，凑巧十二支献与仙子。

宝钗本就天分极高，聪慧灵秀，她反复品读所听的十二支曲子，心中悲意难平。

感叹道：“仙人长生无情，真是叹尽古今世事。”

警幻不置可否，只邀她宴饮，席间一仙姑匆匆前来耳语一番，警幻便请那仙姑带宝钗四处游玩，向云间离去。

原来警幻今日下凡有两事，一事为将甘凇这位万年前的野神仙记录仙界名册，一事为邀绛珠仙子的生魂前来游玩。

哪知警幻的表妹可卿此世投胎，嫁与宁国府贾蓉为妻，警幻前来接引宝钗时触动她神魂，竟无知无觉奔向孽海情天，牵引宝玉魂魄离体寻不得归处。又偶遇宁荣二公英灵，故发慈心以**声色点醒他。

宝钗无心奇花异草，只一路游览仙宫建筑，她此身甚贵，一路走进太虚幻境各司也无异议。

宝钗随意走进薄命司，见册籍罗列便问身旁仙姑，这位仙姑性情活泼，热情地为宝钗做介绍，对古今薄命女子皆是叹惋之意。

见她并无阻止之意，宝钗自去看金陵的册子，又接连走进痴情司、结怨司等处。

待警幻秘授宝玉**之事，令他与兼美即刻成姻后，匆匆去寻宝钗，她已将名册翻遍，虽不解的暗暗铭记于心。

警幻见事已如此，不可变更，只好送她神魂归体，只道：“前事已定，不可强求。”

宝钗陡然惊醒，一旁的黛玉正拿着手帕给她擦汗，“宝钗姐姐可是做噩梦了？”

宝钗惊惶失措地拉着她的手，梦里强自镇定默记下整本册子的冷静不复，她盯着黛玉说道：“颦儿，我做了个梦，梦里有本册子上写着：‘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1】”

“这后两句倒是暗合了你我的名姓。”黛玉心里不知为何慌乱起来，可见向来镇静自若的宝钗满眼惶然，她又生出一股勇气来，“前两句又说‘停机德’，又说‘咏絮才’，都是夸赞之词，姐姐不必过于忧心。”

薛宝钗想说，你只顾安慰我，素日的机敏才智都抛却了，装作不知还有‘叹、怜’二字。她素日周全，从不曾对黛玉有所欺瞒，也不好紧抓着一个梦不放，惹得黛玉跟着忧心。

只说：“好妹妹，你再给我擦擦脸。”

黛玉绞了帕子，又替她擦了一遍，“许是我要与你斗诗，姐姐日有所思睡有所梦，竟想在梦里胜过我不成？”

宝钗莞尔，“还请妹妹笔下留情。”

紫鹃见两位姑娘还在嬉闹，忙提醒她两位，下午还要去琏二奶奶处说话。

【1】原著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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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薛宝钗梦回太虚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