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这病来的急，去的慢，幸好宝钗及时给她备了药，倒没耽搁，不似旧时猛烈。

黛玉病稍好一点，宝玉与三春时不时来看望她，一个与她说些编的瞎话，三姊妹则送她一些新做的鞋袜做年礼。

宝钗与母亲商定，每隔一日在黛玉处暂住一晚。宝钗回梨香院，不过惦记母亲难以总管家务，与她拿个主意协管进账等等。

自黛玉风寒以来，宝钗待她愈发细致入微，两人之间情谊深厚，同食同出，自觉较别个儿不同，只是从未深想。

宝钗没忘因薛蟠而起的争端，黛玉病势减轻她才有心思与兄长算账。身为女子，身为妹妹，薛宝钗对兄长的龙阳之好难以质度。

若他真对谁起了一心一意的心思，宝钗还敬佩他几分，他现下分明同吃喝玩乐的蛮子无二。

念及自己与母亲夜半点灯，核对账目，宝钗心中郁气更甚。她不求兄长如何上进，至少也应当如琏二哥那般，替家里待人接物，往来事务。

家里只他一男丁，哪有他挥霍家财，让母亲和妹妹担忧的道理。

宝钗昔日狠不下心，兄长待她一向极好，从未因世俗阻止自己想做之事，如今自己却要逼他振兴家业。

但宝钗已然察觉到，贾府就是一颗大树，树荫覆盖着底下的两个蚍蜉窝。这些蚍蜉进进出出只知以树干为食，兄长再待下去，迟早也会拢聚一群蚍蜉，将薛家啃噬殆尽。

韩昌黎先生曾言：“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宝钗却已经察觉到，账目的多多少少算起来，父亲的余财已骤减五成。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外如是。

宝钗对母亲说：兄长偶有龙阳之兴，小人借机献媚骗取家财。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你父只他一个男儿，只要不闹到台面上来，就由他高兴吧。既有愿意雌伏的男孩儿，只怕也是苦命的孩子，给多给少算个救济罢了。”

“母亲，这已由不得哥哥撒钱救济肢体健全之人，父亲当初余财之巨，百口之家三世也花不完，如今不过几年，我令人核对下来只剩半数，连进账也一干二净！”宝钗细细地与母亲说明道理：“只怕那些人欺负兄长待人赤忱，趁机图谋主家。”

“哪里会有这样的事！”薛姨妈激怒道：“我们以诚待人，不求有多大回报，安守本分总是应该的。”

“妈，你想想金陵那些管事，念及父亲与他们旧情，您一向宽待他们。”宝钗伏在薛姨妈膝上撒娇，“我们抄出来的余财尚有十万之巨，且不说他们置办豪宅私藏起来的银钱。”

“若依你说该如何？”薛姨妈问道。

“自古从商分两种，行商与坐商。坐商便是铺子里经营买卖，哥哥是个坐不住的，我看不如让哥哥去做行商，两地倒卖货物，不说赚多少银钱，只是增长见识，磨练哥哥的性子。妈觉得如何？”

薛姨妈紧紧盯住她，仔细打量这个平常过分乖巧聪慧的女儿，神色凝重，“妈就这一个儿子，你可知行商最易出事？”

“我也只有一个兄长，一个亲哥哥。”宝钗直视母亲，“我爱护兄长之心，绝不比母亲差分毫。”

“古话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1】眼下母亲精力充沛，我也可帮衬家里，若是以后母亲年迈，我也远嫁，您让哥哥和他的子孙又怎么过活呢？”

见母亲动摇，宝钗继续说道：“哥哥现下还是小孩心性，不识得真正的好坏，只一味贪玩，若是被人有心利用，沾上赌瘾，那才是追悔莫及，纵使富有一国的财富只怕也不够输的。”

薛姨妈见女儿说着眼泪已经流出来，长叹一声，“你哥哥变成如今这样，既是本性使然，也是我这做妈的狠不下心来拘着他。”

“若真生了祸患，只怕我百年之后也无颜去见你父亲。”薛姨妈哀叹道：“只是，从前我就拿那混帐没法子，他不愿意远行，我现下又有什么办法？”

宝钗心中早有计量，“只需母亲您允诺，兄长那里自有女儿去说，只是这次您万万不可再心软了。”

宝钗说服母亲后，又去找薛蟠。攻心为上，攻人为下。兄长为人重诺守义，她只需以情动之，以利诱之，再以言语相激，后选几个稳重的管事照看，不怕兄长不能平安归京。

想到兄长喜好面容姣好的男子，宝钗又叫莺儿去与母亲身边的嬷嬷透个气，早日为他定下婚姻。

每逢这时，宝钗便格外思念黛玉。与她在一处，宝钗只觉万物俱可爱，她闹一闹小脾气，这平淡如水的日子都生动起来了。

自从雪夜之后，黛玉自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便被诱发出来，化作丝丝缕缕的凉意缠绕在肺里。

宝钗心疼她将咳未咳的病态，衣食一一过问，又将那几样润肺止咳的变着法子做给黛玉。

思及兄长即将远行，宝钗又托他沿途寻些良医。

薛蟠哪里分得清什么良医，有个机灵的小厮倒是与宝钗献话：“前日公子去冯公子家吃酒，小的听说冯公子的先生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前不久刚与宁国府蓉大奶奶医治。”

“既如此，你就备一份厚礼与冯紫英和他先生，让他来为我妹妹母亲诊断一番，果然有奇效再备一份厚礼谢他就是。”薛蟠连忙吩咐他。

“哥哥勿急，我听说名医大多极重礼遇。”宝钗阻止薛蟠，“既已知这人，哥哥不如就将这小厮借我使使，我安排他去办即是。此次哥哥出门，我还有一事要托与哥哥。”

“黛玉你知晓她有不足之症，我将她视作亲妹妹，自然也是兄长的妹妹。”宝钗循循善诱，加重此事在兄长心中的份量。

薛蟠哪能不知黛玉呢，初进府时，庭院初见，薛蟠只觉神魂一震。周围分明皆是极出挑的女子，他却为黛玉摄魂，只觉这位林姑娘果真是精致出众。

他这样淤泥一样的螃蟹男子，是需要小心翼翼捧着这些瓷娃娃的，一不小心便碎了。

“此次南行，我请兄长多搜一些好品质的燕窝回来，最好与官燕同样的，对她身体有裨益。”

薛蟠自然应允。

他此次出行自京都始，将瓷器、茶叶、丝绸等货物带去南边小国交易，再换回名贵的象牙、香料、宝石等。

出发那日，薛姨妈、宝钗、贾琏、宝玉等人都来送他，他站在巨大的商船之上，几位老管事站在他身后。船老大将船队的商帆升起，巨大的薛字被北风吹得飒飒作响，配上薛蟠收敛平日笑出的横肉，整个人不怒自威，英俊不凡。

薛姨妈见此情形，热泪盈眶，紧紧攥着宝钗的手，口中喃喃，蟠儿果真有他父亲的遗风。

宝玉还与贾琏感叹道：“平日里见薛大哥只知喝酒玩乐，我倒不知他今日竟有这等豪气，我见他下令开船，真是潇洒又威风。”

贾琏笑笑，他也出过不少远门，像宝玉这等整日浸在红香软玉里面，全家求着他读书的小公子知道什么？

薛大公子出门行商一事，被他的狐朋狗友翻来覆去地热聊，都打赌说看薛大爷能不能倒腾些好东西回来，他们也好从中汲取一二。

没了请客喝酒的人，热闹终究会散去，京都的泥腿子俱在怀念薛大爷的钱袋。

薛蟠在家时，母女两人时时被他逗乐，又被他惹出的一些小祸端气得吃不下饭，如今人走了，俱是为他的远行担忧。

宝钗建议母亲多与贾母等人说话，聊遣寂寥，自己则搬去照料黛玉。细心照看下，一令她起居饮食悉数合宜，又体贴关照她出行衣物保暖，那架势令贾母和薛姨妈感叹不已。

贾母道：“为了林丫头的病，我这老婆子不知操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如今见了宝丫头这殷勤劲儿，我才敢稍稍松一下心弦。”

王熙凤便笑着说：“老太太一片疼爱之心，林丫头就是为了祖母，也该快快好起来才对。”

薛姨妈也笑道：“宝丫头，自幼就喜欢关照妹妹，当初我们离开扬州，两个丫头整日一起玩，宝钗最是重感情的。”

老太太不知道这段事由，于是薛姨妈又将扬州之事略略说与她听，只说两个小孩怎样调皮，又说宝钗拜访贾敏等。

老太太想到逝去的女儿，只说：“这两个丫头倒是像极了敏敏的脾性。”可惜一人只得一半，她的小女儿是富贵娇养出来的宝珠，光芒璀璨耀眼。

薛姨妈听了这话，只笑笑。

后宅妇人最是琐碎无趣，与丈夫失了热情，生活为儿子和事务左右。薛姨妈又说起薛蟠，不知他是否已平安抵达下一个码头，船上是否吃穿得好。

王太太与贾母则说些宝玉的趣事，读书用度等等。

宝钗陪黛玉在外间散步后，两人回去时屋里已仔细通风打扫过。若非黛玉不喜药味，宝钗还想将装好药材的香囊悬挂四角，以药香抑病气之未发。

平日里，黛玉就裹着羊毛毯子靠在软榻上读书，宝钗坐在桌前看华茂寄来的信。里面详言珍绣坊上一季的花销与进益，他又结识了哪几位商贾，目前金陵哪些生意兴隆等等。

信很厚，华茂目前是宝钗仅有的眼睛，华茂所见即是宝钗对经商最直观的了解，她一边尽力汲取信息，一边想着多培养自己的人手。

等宝钗看完信，黛玉就会拉她上软榻，两人一起裹着羊毛毯子，读几本书，慢慢度过这冬日。

【1】出自《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

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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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宝钗苦言劝薛姨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