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僵持间,外间人又报:“大爷,张大夫来了。”
贾珍笑着去迎客:“劳烦友士兄了,我这媳妇近日病情反复,还得仰仗友士兄妙手回春。”
“不过是为医者本分,将军严重了,先让我号脉方知病情。”
“里面请。”贾珍引他进屋。
张友士将左右两手脉息各凝神细诊了半刻钟,贾珍见他面色凝重,不由心下惴惴。
切完脉,贾珍请张友士去外间饮茶细说。
张友士用了茶,沉默半响才说道:“奶奶这病,真是奇也怪也,说治也许是能治。”
“但请先生直言。”
“观奶奶这脉息,较之前更为严重,但凡病到了这种地步,按理是没得救了。”原本张友士是想说,按脉象,秦可卿此刻是回光返照也不一定,偏偏看面相似有疏解。所谓五脏之病显于五官,如今两下却对不上,真是奇也怪也。
“不过我见奶奶眉目间似有清气护持,故病气不能侵入心脏,我写个方子给将军,成与不成,还看天意。”
贾珍哪里不信他,得了方子欢喜万分,当即张罗药材去了,命小厮去送张先生。
话说邢氏应承得好好的,要为薛姨妈请名医,不过是为了当时面子上好看,日后只装做不记得此事。
宝钗本要自己拿兄长的名帖去请,后面又发生秦可卿自缢之事,因此耽搁了下来。
听人说,珍大爷为儿媳请来张友士看病,宝钗又央着母亲派人去候着,只待人一忙完事就拉过来,她又早早派文杏将黛玉邀过来吃果子。
张友士看见薛姨妈来请,见贾府小厮对来人毕恭毕敬,心知对方怕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为了儿子前途痛快应了。
张友士见屋里坐着一位夫人两位小姐,便向正上位的妇人见礼。
薛姨妈笑着请他喝茶:“今日是我们叨扰先生了。”
“不敢不敢,不知夫人有何疾症?”
“我这身子倒无大事,只我这侄女,身有不足之症,日日以药为食,夜夜咳血难眠,不知先生可有调养之法?”
黛玉这才知,宝钗把自己骗过来是为了看病。体弱多病素来是黛玉的死穴,她幼时被母亲粗养着,较如今还强健些,后来见了许多名医大夫都摇头,她心知自己这病治不好,因此耻于求医。
“请小姐伸出右手来。”张友士宁神半刻,又道:“请小姐伸出左手来。”
张友士又把了半刻脉息,再观察黛玉的神色,心中有了数。见三人一起望着自己,他面向三个女眷问道:“小姐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食,多梦,每到五更,必得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也不是?”【1】
“对极了。”薛姨妈赞同道:“先生果然医术高明,不知可有调养之法?”
另一边,黛玉听人直白指出自己平日,多疑多惧,性情乖诞,心里已是大不悦,为在外人面前顾及面子,强自忍耐。
宝钗也担心黛玉多思,积愤在心,见她将手指捏得发白,悄悄将手插进她指缝里,与她紧紧相扣,权做安抚。
张友士笑道:“姑娘这病症发现得较早,平日用补药温养着,若用我的方子,遵医嘱,倒有七分把握与常人无异。”
黛玉冷笑道:“先生好生自信,自小女出生以来,问诊的名医大夫不下百数,就连舅父请来的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随口说些府中人尽皆知的病症,就想蒙骗我姨妈与姐姐,真是好便宜!”
张友士笑道:“姑娘听我说完,喝了我的药没效用,再砸我的招牌不迟。”
“姑娘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2】
话罢,他便将七味药与引子一并写下,笑着将方子递过去:“姑娘你看如何?”
黛玉不知药理,将方子递给宝钗,见他神情自得,想必有几分医术,见宝钗点点头,她起身道歉:“黛玉无意冒犯,实乃陈疴多年,深受其害。”
张友士因笑道:“姑娘想必不缺好物,平日也可喝些燕窝粥平肝健胃,姑娘所患乃虚症,倒不宜日日用些人参等大补之物。”
“此药一日一服,病急可增服一次,待病缓和了可改为两三日一服。切忌大喜大悲,忧虑操劳,如此半年可除矣。既如此,在下告辞。”
薛姨妈起身相送,令小厮将一食盒送给张友士:“此乃二百两银子,酬谢先生救我侄女。”
张友士本就是上京为儿子捐官,这银子来的及时,他自然笑纳:“本分而已。”
等踏出贾府他才感叹道:“行医三十载,一朝抵十年,两家富贵若此。”
宝钗拿着药方命底下人去配,对黛玉说道:“药材选取里面也有大学问,因底下有药材铺子经营,我才知这里面的门道。一支十来年的普通山参,在药水里泡几日再捞出来就是百年老山参,其实药效完全不同,我亲自派人去要,下面人才不敢弄虚作假。”
“我无事就用这药牵着你,你该喝药的时辰,自然得来我这里。这些日子母亲不许我出门,只好骗你来陪我了。”宝钗笑道。
“未免姐姐这里被旁人占了,我自然是日日要来的。”黛玉轻哼道,不知这几日怎么回事,诸姐妹都喜欢来找宝钗。
“过几日便是你生日,我还没想好送你什么呢。”黛玉故意骗她。
“何必劳心,妹妹写首诗送我收藏便极好。”
“哼,我倒想呢,紫鹃偷偷听见湘云就准备的诗。”黛玉哼道,其实她也准备了,还不止一首。
“那……扎个荷包送我?只是针线活伤眼睛,我倒舍不得妹妹费心。”
“那你还敢想,刺绣活最累了,我绣两下手就疼了。”黛玉气道。
之前她正愁着不知道送什么给宝钗,一旁的雪雁笑道:“依我说,奴婢觉得您给宝姑娘送条肚兜就挺合适的。”
话罢,几个小丫鬟便笑作一团,这话原本是打趣,谁不知道宝姑娘最是端庄守礼,真要送了只怕要免不了一阵教训。
黛玉时常与宝钗同榻而眠,思及她的好身材,脸红了一片,倒真觉得她若是穿了牡丹花纹的肚兜该是何等绝色风光。
想时容易绣时难,牡丹花雍容富贵又娇艳欲滴,其花瓣舒展形态最是难绣,加之构图复杂,黛玉平日惫懒,做绣活的时候真是快哭了,几欲抛下不顾。
最可气的是,宝钗时常来找她,约她游玩,她只能趁闲暇时间瞒着宝钗偷偷绣,夜里眼睛都熬红了。
越想越气,黛玉怒道:“薛宝钗,你想都别想,我下辈子都不要给你做绣活儿了,累死人了。”
宝钗莫名其妙,见她委屈,只好安抚道:“好好好,不做不做,大过年的,不要说死不死的,不吉利。”
“哼,忙着让我别做,你也不稀罕是吧?也是,我的绣工怎么比得上姐姐平日穿的那些?”黛玉气道。
“祖宗,你可收一收你的神通本事吧。”宝钗扶着额头,无奈道:“你送什么我都给你供起来,你不送我也把你供起来,饶了我吧。”
“薛宝钗,我算是听明白了,你埋汰我,说我无理取闹是吧!”
黛玉气得要拿绢子打她,宝钗怕真给人惹生气了,大夫才说要静养着呢,把人抱在怀里,被她锤了好几下才哄住。
薛宝钗不敢再说送礼的事情,问道:“我见天色不早了,你有没有想吃的菜色,我先让厨子提前准备。”
“哼,就算有好厨子也不一定能做得出好菜,我们淮扬菜闻名京都,不仅考验刀工火候,更重要的是新鲜。从长江里现捞出来的河鲜湖鲜,出水到上餐桌不到一个时辰,这样的滋味才令人念念不忘啊。”
宝钗知她是思乡,安慰道:“以后会有机会回去的。”
深觉语言之无力,宝钗此刻终于明白,为何幽王愿意烽火戏诸侯,为何玄宗愿意令千里荔枝一日至,她既富有钱财,为何不能为黛玉求一味。
“黛玉,咱们现在就走!咱们从小门出去,我保证令所有下人闭好嘴巴,虽然不能吃到扬州的河鲜,咱们去临河的酒店吃几条京都的鱼虾凑合凑合。”
“你又发什么颠!”黛玉笑道:“薛宝钗呀薛宝钗,枉你自许博览群书,见识广博,难道不知中医里面说‘鱼生火、肉生痰’?”
“我确是不知,不过我只记得鲤鱼、鲫鱼都是平性食物,用来熬汤最是养胃,清蒸也格外鲜甜美味。”
见黛玉还要再言,宝钗唯恐她胜负欲起来,又找自己算账,赶紧吩咐莺儿去拿两套衣服,“别想了,走啦走啦,我们偷偷出去吃,你想吃什么都行!”
可惜宝钗还是惨遭毒手,因为那句‘你想吃什么都行’,让黛玉联想到之前的‘你想送什么都行’,深深察觉到了她的敷衍。
新仇旧恨下,夜间黛玉给她夹了许多菜,认真贯彻了‘你想怎样都行’的升级版‘你想做什么都行’。
当宝钗面有苦色地望着面前的大碗时,她们已置身贾府外,一旁伺候的莺儿和几个小厮都在笑,果真自作孽不可活。
将近元宵,京都的街上正热闹着,吐火的、吞刀的、顶碗耍大雀的……应有尽有,吹糖画、画糖人、点心小食等等包罗万象,各种□□玩乐更是数不胜数。
黛玉是第一次见识到京都的繁华夜景,跟出笼的雀儿一样,如同贪恋果酒的醉猫,一面撒欢一面醉语:“薛宝钗,我要念诗,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宵欢聚乐淘淘!”
薛宝钗本人听得好笑不已,偏偏她两颊酡红,惹人怜爱不已。
薛宝钗忽然心中一动,替她将鬓发捋在耳后,然后蓦的惊醒一般,如临大敌。
再看黛玉仍是无知无觉的模样,她不由紧紧牵住黛玉,以免她丢失,暗骂自己不过喝了两口酒就魔怔了。
【1】【2】诊断出自高鹗续第八十三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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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张友士妙解先天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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