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凤收了黛玉的石斛,次日,亲自领着黛玉去老太太面前陈情,少不得挨些口头官司。
她吃了亏,贾琏成日躲在外边没影儿,索性吩咐平儿从贾琏私库里掏出样贵重物给黛玉送去。
平儿来时,府里的大夫正在为黛玉问诊。
平儿从门外便听见大夫说“姑娘这病症较去岁已有好转,勿忧思多虑,情绪过激,还需仔细温养着便是。”
平儿笑道:“林姑娘身体康健乃是天大的喜事,看来我们奶奶今日这礼,倒是赶上好时候了。”
“不知凤姐姐要平儿姑娘送什么礼?”黛玉好奇道。
“两位姑娘且看。”平儿捧着一锦盒入内室,那大夫已识趣离开。
两人放眼过去,平儿轻轻掀起盒盖,竟是一件红珊瑚福寿绵长盆景。大小约莫七寸左右,底座由金胎银斑塑成南极仙翁的梅花鹿,鹿背之上又垒叠有象征着长寿的三只蟠桃,每只桃身又分别刻着仙鹤、松树、玄龟,珊瑚自龟嘴而出,枝蔓舒展,鲜红润泽,世所罕见。
“真是件难得的宝物。”黛玉叹道:“蓬莱仙山上的灵树也不过如此了。”
宝钗见惯了奇珍异宝,也不由砸舌,此物独具匠心,可谓是珍宝里的上品。
“此物过于贵重,若是暂借黛玉瞻望还可,岂敢冒然领受?”黛玉说着就要将盒子盖起来,送还平儿。
平儿早知黛玉是个目下无尘的人,不想她果真遗世独立,那大笔银子说给出去就给出去,连此等奇珍也不动心,心里更添三分敬重。
回禀道:“奶奶说,此物权当二爷给您的赔礼,只需好好收着便是。若是能得林姑娘一二分的展颜,也是二爷的功德。”
黛玉沉默不语,许是踌躇不定。
宝钗掏出几张银叶子递过去,“劳烦平儿辛苦跑一趟,此物精巧,你拿去添些脂粉或是拿去煮茶都可。”
平儿笑吟吟收下:“多谢宝姑娘,改日再来拜会了。”
见平儿走了,黛玉兀自拾起一片那鹦哥儿掉的羽毛,反倒逗起鸟儿来了。
“薛宝钗、薛宝钗。”那鹦哥儿叫道。
宝钗见她不管那红珊瑚,只好先去将东西盖上,嘱咐紫鹃仔细收起来。
听那鹦鹉嚷嚷,宝钗心下不由好笑,随即就听见。
“薛宝钗。”黛玉气道,自己也不知在气个什么。
“有何吩咐,我的林姑娘?”薛宝眉眼盈盈,物似主人,果然不假。
“就唤你一下。”黛玉心虚道,见宝钗并无异议,胆子又大起来了,强壮声势:“说起来,你还未送过我什么茶具。”
话末,她声音细细小小的,听起来倒是十足的委屈,又兼以她那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1】,只叫宝钗恨不得把有的全给了她还嫌不足,怎会有敷衍塞责之意。
香菱在调教下已能充当宝钗身边的二等丫鬟,因莺儿被派去协理薛姨妈打理家务,近日都是香菱随侍伺候。
宝钗当即就命香菱回去库房,寻那套新供来的琉璃茶具送过来。
既等好东西来,两人就相对坐着弈子。倒不是从头来,而是以从前的残局手谈。
若是从头来,两位姑娘较起真了,你来我往,只怕真是天黑了也劝不开,非要熬干了身子不可。
薛姨妈曾经打趣道:“宝钗平日里像个姐姐样,与黛玉玩到兴头上,非要争个输赢也是时常有的。”
贾母好奇道:“这两丫头,不知各有个输赢几何?”
宝钗惭愧道:“枉我平白比黛玉妹妹大上三岁,竟也只能勉强打成平手。”
贾母一听这话,便知她是输多偶和,心里暗觉黛玉争气,倒时常惦记着赏些不油腻的肉菜给黛玉补气。
丫鬟们不明白弈棋,密密麻麻的细格子上黑白棋交葛纠缠,任谁看了两人凝重的神情都以为是在纵横厮杀,实则两方不过都在拼尽全力求一和棋。
玉臂交叠,你来我往间,双方默契地放任彼此做局,好好一盘棋倒有愈演愈烈的架势。待香菱将茶具奉来,两人又默契地收手弃之不顾,自有紫鹃将棋盘原封不动地盖好,等两位姑娘再次提起它。
紫鹃虽不精通围棋一道,随侍在黛玉身边已有六年,也算粗通规则步法,见自家姑娘与宝姑娘一盘棋下了许多时日也未有胜负,便知其中必有猫腻。
她这丫头一心只管忠心伺候黛玉,哪里会揣度两位生平仅见的聪明人互弈,只是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无论黛玉与宝钗做什么,这两人只要站在一处,别人便是怎么都插不进去的。这场景与姑娘时常念叨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有异曲同工之理。
琉璃盏在时下并非罕见物,因其制作工艺复杂兼之澄澈明净难得,故只在世家贵族之间风行。
宝钗这一套碧竹枝套色琉璃壶是京中没有的成品,由薛蟠在外地工坊预订制作送入京中,宝钗为他千里外的挂念之意动容,时常在夜里烹一杯香茗,伴着茶香入睡。
宝钗将几只茶盏摆开,天青、冰蓝、芙蓉等色在桌面排开,呈现出它们空灵澈亮的秀色来,实在美轮美奂,令人惊叹不已。
“茶具已在此了,林姑娘可愿拨冗吃我一盏茶?”宝钗眉眼弯弯,紫鹃早已会意将蜂蜜渍好的石斛片呈上来。
粗使丫鬟们七手八脚将东西移至院中,天气转温,药也被宝钗盯着用了几月,黛玉身子骨已不似往日娇弱。
人食五谷得其精华以养气,自从黛玉与宝钗黏在一处,吃食行止都被她暗暗牵引,精气神较从前大好。
“偏你会偷懒,请我吃茶还用主人家的东西。”黛玉令雪雁将小火炉与乌冈白碳等器具架好,又有清冽井水现取来。
万事俱备,只欠宝钗。
“现下我请你吃茶,按理我为主,你为客才是。”宝钗笑着在炉子上添了大半壶井水,解释道:“琉璃娇贵易碎,我先用温水醒器,再注入热水便可保无虞了。我不在时,你且千万大意热水烫伤手指。”
黛玉幼时也见母亲把玩过琉璃茶具,倒没有与她争辩。
吃茶是为解一时之急,得片刻舒怡;品茶则不同,品的不仅是好茶,更是当下心境与身边欢乐,片刻舒怡也值当一生回忆。
眼下虽无罕世好茶,身边却有稀世佳人,宝钗烹茶,千金难得的好时光。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2】
黛玉接过葡萄紫颜色的茶汤,指尖温润,她轻轻一啜,清淡的酸在嘴里漾开,而后又立即为回甘所盖,蜂蜜的甜也是清浅的,草木的清香在齿间回绕。
她竟觉得,宝钗泡的茶都比旁人入口许多,真是心窍都被她占据了,黛玉又端起茶杯饮了两小口。
宝钗近日心情极好,底下的管事大致已料理干净,剩下的察觉声势也不敢再明目张胆作威作福,蝇头小利她也不介意从指缝漏出去让别人喝喝汤,兄长又来信说不日将抵达京中,一家团圆在即,岂不欢喜。
薛蟠最初离京还不大乐意,京中富庶,吃喝享乐也容易,船上孤寂无趣,家里生意又复杂麻烦,因妹妹与母亲耳提面命,他才不得以出门为家里撑起半边天。
出去才知出门自有出门的妙处,各地人物风情与家中大不相同。按着亡父定好的航线行进,各地大人物也念及旧情与他方便,兼之有陆远在一旁协助,白花花的银子如流水般涌进口袋里,薛蟠也得了经商的乐趣,正是兴致头上。
有一事倒是值得一说,在南边时,薛蟠一干人曾遭遇水匪截道。陆远奉上一千两银子做供奉,谁知人家见这小公子衣着不凡,恐他们不老实,计上心头诈一诈又挤出三千两。
这些人倒聪明,料定薛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还想连人带船一起劫走。正当薛蟠走投无路之际,水上忽见一白袍公子划船而来,“在下柳湘莲,还未讨教诸位高居哪方宝地?”
“是冷面二郎柳湘莲,不宜与此人争斗,走!”
于是水匪携金窜逃,薛蟠之危始解。
薛大公子惊魂稍定,忙请那位柳公子上船致谢。一问才知,他原本也是世家之后,与宝玉、秦钟等人引为知交好友,又因生性洒脱喜豪侠,故四处游荡,只以祖传鸳鸯剑作伴。
他笑道:“今日不想竟得遇亲友,既是宝玉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了。文龙兄若不弃,可称宝玉为我取的诨号冷面二郎。”
薛蟠既感念他救命之恩,又喜他容貌俊美言谈率性大方,笑道:“二郎大恩大德,如蒙不弃,蟠家里小有资产,愿与你结为至交兄弟,以家中资产为供奉,任君消遣。”
两人都是率性之人,当即面对流水起誓,以酒为盟,开怀畅饮好不快活。
薛蟠也由此生出一段心事。
薛蟠起初只是感念他相救之恩,纵他容貌俊美也不做旁想。
两人在船上饮酒烤鱼,沿岸眠花宿柳,才知柳湘莲耍枪舞剑、吹笛弹筝、赌博吃酒无一不精,更兼诗书联对,十足的全才豪士,真是强他薛蟠百个不止。
一路相伴,薛蟠竟动了真心思。眼见京中愈近,许久未见的母亲和妹妹想必在家翘首以盼,他心里竟生出一丝苦涩来,以二郎之伟健,他连强求都不得。
薛蟠一人躺在甲板对月饮酒,繁星闪闪晃人眼,柳湘莲为人仗义,见他不知何故买醉,也来奉陪。
两人都是海量之人,喝了几坛不过瘾,呵退众人,相扶着去底仓拿酒喝。不知谁先迷了眼,晃了神,手脚逾了位,柳湘莲醒来时,薛蟠雌伏他处。
他柳湘莲再是不肖,也不曾对亲兄弟下手,更有紧凑挤压之感,顿时脸色煞白,慌乱间理了衣袍,趁薛蟠未觉,径自乘小舟而去。
薛蟠待身后凉意习习,才苦笑着撑起身来,只命众人照常行船。自己则终日趴在软榻上,再无心饮酒作乐。
【1】出自原著
【2】出自《诗经.卫风.淇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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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闲来无事弈棋品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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