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宝钗学商黛玉问计

薛姨妈将黛玉之忧转述给林如海后,如海又将黛玉在身边留了半年。

只因当初如海膝下幼子早夭,黛玉又聪明灵秀,便欲令她读书写字假充养子之意。黛玉喜好诗书,素日由贾敏教导,如海因担忧贾敏身体,又延请了贾雨村为西宾。【1】

如今贾敏一疾而终,黛玉守汤奉药,守孝极哀,及至下葬,遂触犯旧症缠绵病榻。

眼见着妻子新丧,女儿便病倒了,如海哪里敢大意,自然将北上之期延缓。一则可与雨村同行,路上有个照应,二则教授她侯府规矩,谨言慎行收敛脾性。

宝钗回到金陵后,兄长变本加厉不以读书为意,宝钗因感念寿数无常,便替兄长读书体贴母怀。

族老并不愿教授宝钗经商一事,薛蟠却不在意这个,他就这一个亲妹妹,想干什么不行?听说宝钗想学经商,他倒是老实安分了几日,规规矩矩去族学玩闹,令陪读将授课内容全部抄录下来交给妹妹。

宝钗在读太史公的《史记?货殖列传》时曾看过一篇记载,说是战国末期,巴蜀之地有位寡妇名清,精通冶炼之术,始皇帝特为其修筑“女怀清台”表彰。

在《太平广记》、《唐代墓志汇编》等书中都提到不少女商人。自唐以后女子经商一直连绵不绝,到北宋时期女子仍可从事茶肆、食店、药铺之经营。从南宋至如今,程朱理学兴盛,问及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程颐曾信誓旦旦答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故而礼教之风大兴,女子于商场再无作为,女商人已成绝响。【2】

宝钗读到这段史料,气恨不能与程颐面论,诚如郦食其所言:“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民人若食不饱,仓廪无余粮,国家何以存?生存尚且不能,何来束脩读书明智?堂堂男子,为官不能体恤民情,空谈大义以挟民岂不可笑。

被族老拒绝后,宝钗才意识到,她尚且只能安享富贵,做家族的附庸品,遑论寻常人家。她衷心感谢父亲当年令她读书识字,此刻她才能明白自己所求为何,如何图谋。

薛蟠自己不喜功课,陪读也依着模子画鸭蛋,抄写的笔迹可谓是神魔乱舞全是鸡爪。加之薛蟠功课早已落下,问之也无个先后轻重。

宝钗思忖片刻,决定驱车拜访老管家,以督促兄长进取为名义。

她不欲横生枝节,所学经商,一是为自己谋一门安身立命独自做主的本事,二是若兄长行差踏错她也可从中提点补救。

老管家倒是很好说话,听闻宝钗前来,连忙请为上座亲自奉茶,听闻来意便洋洋洒洒写了一页书目,又言:“欲财者,察五事。一曰仁,二择地,三应时,四观人,五辨物。”【3】

“若主家明悉这五事,可择一新业经营,不论盈亏但当实操,商海如战场,一瞬已万变,求利在下谋心为上,万不可照本宣科。”

老仆一番剖心之谈令宝钗收益良多,起身拜了两拜离去。

管家哪里敢受这两拜,只侧身错过。见宝钗已离去,才叹道:“若小姐为男子,您也不必担忧后继无人了。”

此后几年,宝钗一面研读《陶朱公商训》,一面在父亲书房翻阅书单。令她欣喜的是,父亲留下了不少手札,结合薛蟠那边送过来的录抄,宝钗已经读透典籍。

财生于地,应天道,多广大,计于人。【4】

薛姨妈从不在银钱方面拘着女儿,她与亡夫皆是一个观念,女儿要富养,银钱权势堆砌出来的眼界修养是旁人难以企及的。

生于富贵之家,所用所食所见都是最好的,哪怕并不懂得绫罗绸缎如何选材漂染,不知珠宝玉石如何凿取研磨,不知诗书字画如何下笔挥洒,她必然知道哪种布料难得,哪样配饰珍奇,哪幅字画有风骨,因她耳濡目染皆是如此。

当宝钗决意开一家新铺子时,可谓占尽天时地利,寻常商人哪能比薛家更快躬闻圣意底蕴深厚,唯一欠缺的便是人才。

《商经/观人篇》提到:人,情,理,法。以微,恒,喜,恶辨之。

人难以逃过情义、道理、律法的束缚,如果想要收拢人才,必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兼之以法。在薛父手札里面又有另一理解,诱之以色,许以利益,责之以法。

如何选择人才,从细节、喜好来观察,人的本性难以长期伪装。

这些道理宝钗早已熟谙于心,但受拘于女子身份,她难以接触外男,就算拜托哥哥牵线,她也自矜身份难以学那蔡泽长袖善舞。

若是直接问哥哥要人,一是不放心兄长眼光,二是恐怕阳奉阴违。

宝钗心里焦急,又不敢对母亲吐露,只怕母亲觉得自己失心疯了,只得在信中告知黛玉抒怀。

黛玉自进贾府之后,恐堕了父母之名,事事小心,兼之宝玉时常与她缠闹,两人书信便不如旧时频繁。不过三月一封,发至紫鹃家里,由紫鹃转交以免引人注意。

初时有宝钗安抚,黛玉在贾府才渐渐安下心来,只在房内看些书本做女工或陪伴老太太并三个姊妹。

接到宝钗来信,黛玉正暗喜不已,读她信中之意更是又敬又喜又恼。

既敬宝钗身为女子有如此志向,又喜宝钗将烦闷告知自己,后恼怒她竟已悄悄准备了几年,要不是遇见阻碍怕是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呢!

此事黛玉也一时无法,她并不擅长此道。但她必不会回信告诉薛宝钗我也没厉害到哪儿去,我也不知晓如何做,黛玉便去园里散心。

平时宝玉点子最多,杂书也看的多,兴许他知道呢?这会子宝玉还在进学,黛玉遂在园里观花,她心里斟酌着如何发问才不引宝玉深思下去。

正巧看见王熙凤带人路过,黛玉暗忖,平日里都说凤姐姐手段厉害,我请教她倒比宝玉还合适。

黛玉拿定了注意,便打发紫鹃去问平儿,凤姐姐今日可有闲暇与自己说说话,自己则坐在亭子里费尽心思编故事。

王熙凤待她们几个姑娘一向是极好的,黛玉也不与她客套。

便半真半假地说道:“我在家时曾与远房表姐相交,可惜她父母早逝,只剩她与幼弟,家里略有几分薄产供给生活。近日收到她来信,哭诉底下铺子私吞进益,她本欲把人辞了,可她一个闺阁女子又不识得什么人可替换,故写信来问我。”

“凤姐姐你是知道我的,我平日光顾着做些女工哪里知道这个?祖母向来说凤姐姐周到妥帖,我亦是敬佩得很,所以便来请教凤姐姐一二,让她姐弟得以度日。”

王熙凤听罢,倒觉得那位表姐写信求教为假,实则是想黛玉请她父亲帮衬为真。

不过既然这丫头没领悟到这层意思,反而求助了自己,我不拿出个方法来,她岂不是觉得我也不过如此,平日那些精明能干都是假的?

因问道:“你那表姐与幼弟分别年岁几何?家里可有什么长辈?为官不曾?”

这可怎么编?开家店铺原来有这么多东西需要区别?

黛玉假装回忆,慢慢说道:“表姐不过十一二岁,幼弟刚入学,家里长辈都去了,不曾为过官。”

“是个可怜孩子。”王熙凤感叹了句,倒因此上了几分心。

“若依我,我必定是要拿住证据把人送官,杀一儆百,再自己亲自经营那家店铺,不过名声难听点。我听你那意思,她是个不懂得经商的,那便只能寻人代管。若找年青人未必懂得经营,年岁大的老掌柜又舍不得挪窝,若碰上心肠坏的,里应外合把铺子都给老东家卷回去。”

“依这么说,老少竟是都不可了?”黛玉急忙追问。

熙凤端起茶盏轻轻啜一口,轻笑:“别急,若真如此,我也不会与你说这么多了。”

“还请凤姐姐赐教。”

王熙凤不急不缓用了半盏茶,享受够了小丫头的期待与崇拜,这才侃侃而谈:“让她先试着用高酬从生意红火的铺子里面挖个有老母或幼子的管事应急,记得把家眷接到府上住着,身边若有美婢不妨再做桩好姻缘。若府里还有余钱,等冬天大寒也可做点善事,她一个未婚姑娘,届时自然有人忠心耿耿投效。不缺人了,便选几个信得过的,约定每月应进益多少,多出来的主人家与管事对半分便是。”

“林丫头你以为如何?”话语间不可谓不得意。

“凤姐姐所言妙极了,都说凤姐姐是祖母心里第一贴心人,阖府上下无不敬服,黛玉代表姐受教了。”

“你呀,这张嘴甜起来要人命,厉害起来也要人命。”王熙凤调笑道:“今儿个我也算享受了把老太太的福,难怪老太太对你爱不释手,这甜风一吹我都晕头转向了。”

又见外面天色渐暗,“罢了,去吧,老太太还等你用膳呢。”

黛玉被她笑得脸色微红,出去之后用手贴着腮帮子,唔,有点烫,哪有凤姐姐这样当面拆穿自己的呀。

【1】部分内容为原文第2回提及。

【2】参见侯家驹《中国经济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出自《二程全书·遗书二十二》

【3】出自《商经/财事篇》

【4】出自《商经/财计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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