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小别

恃神通而欺天子,论罪当闭关三甲子。秦媪妪素来执法无情,哪怕孤竹君是她唯一的友人,也是少一刻也不成。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通融之法,比如暗中加快她的山河玄鉴内中的时间流速,使他在里头闭上一百八十年、关出来,外界也至多只过去三日。否则别看孤竹君说得心甘情愿,以他眼下正与黛玉如胶似漆的劲头,果真要他真实打实闭关闭上一百八十年,他自己都先得跟秦媪妪急眼不可。

三日后,他被秦媪妪从山河玄鉴里踢出来,脚步发飘的原地打了好几个转,脸色惨绿地喷了口血。玄虎难怪同情的看着他,口吐人言:“孤竹大人先收拾收拾仪容吧,不然叫让旁人看见,还以为我家主人把你怎么着了呢。”

孤竹君沉沉地看了他好几眼,人间只是三日,可在他而言,却实打实的在被剥夺了五感的情况下过了足足一百八十年,出来后难免反应有些迟钝。故此慢了好几拍,才回了一句:“你听听,人说的话?”

玄虎支起四肢:“还能斗嘴,看来脑子没坏掉。”说着不等孤竹君反嘴,就大喊道,“桃源护法玄衣,恭迎孤竹大人出关!”

孤竹君攒了一腔的吵架的话,活生生被虎妖这一句给顶了回来,一时间差点没给憋死。可这么一来一回间,徘徊在他心中的不真实感也一点一滴的消散了。即使是全盛时期的他,剥离五感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在镜中熬了这么久,着实是熬掉了他的半条命。乃至于刚被放出来时,差点搞不清自己是谁、今夕何夕。

“孤竹君,你可算是回来了。”他对自己说。

“孤竹,你可算回来了。”说这话时,黛玉正支了绣架,坐在后面一针一线的绣着什么。明沛的日光被碧纱窗过滤得清湛而温丽,她整个人便如浸润在碧波中的一尊妙丽的玉人。孤竹君袖着双手,靠在月洞门边,还没来得及多看她两眼,便被她察觉了存在,一抬眸,笑靥如舜华。

孤竹君恍惚了一下,整顿神色,笑着走过去,俯身在绣架上看了看,见她绣的是一幅青竹怪石图,竹影秀颀而婆娑,怪石嶙峋而枯瘦,极有媸妍并举之异艳。“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孤竹君沉吟一瞬,露出微笑,“看来玉儿又有进益了。只是一针一线的绣难免耗功夫,为何不施个法术一气呵成?”

黛玉小小的睨了他一眼,耳垂上的玉坠摇摇曳曳:“我想的是绣花,可不是这绣的花。举手可得的话,那得多没趣儿?”

孤竹君噎了噎:“是吾想岔了。”

黛玉垂下头,抿嘴一笑:“再者,这是我绣来给某人的。倘若用法术一气做好的话,那里能显出我的心意呢?”

“原来是给吾的?”孤竹君眼睛一亮,只觉得自出镜后那徘徊心底不去的疲累与恍惚一扫而空。

“我可没说是给你的。我爱给谁,谁就是那个某人。”黛玉朝他扬了扬小巧的下颌。

孤竹君往她面前一凑:“果真不是给吾的?吾可是最会品鉴东西的,这竹子绣得霜节清嘉,枝叶疏朗有致,一看便知是含情而作。玉儿,你绣它的时候,心里在想谁?”

两人的脸庞相离如此之近,只差一线就会彼此碰触,脸上的绒毛似乎都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吹拂。黛玉的脸顿时红如云霞,强自撇过脸去:“你说是谁,便是谁了,总之我从来都说不过你。”声音低了下去,细小得如同花落枝头的轻响,“你去做什么了?这么久才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古人云,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虽然只有三日不见,可她却着实有了九年不见孤竹君的煎熬感。

情正浓时,本来便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如形与影般黏在一起的。

“偶然有事,不得不暂时去了一趟某处秘境。”孤竹君被她这么软软糯糯的一说,整颗竹子心都泡在了酸梅羹里,又是酸涩又是甜蜜,喉头哽了哽,含糊的说着真话,“玉儿,吾觉着自个儿简直有足足一百八十年不见你了。”

黛玉啐了他一口,唇角却止不住的上弯了些许,清声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孤竹君看着她兀自低垂的眼,与在浅碧色日光映照下如远山凝黛的微翘的睫毛,情不自禁地刮了刮她嫩玉似的鼻梁,笑着和道:“不得于飞兮,使吾沦亡。”

今儿这刺绣是无论如何做不完了,黛玉索性放下了针黹,自起身向窗边的绣榻上安坐:“是什么事?”觑了觑孤竹君霎时微僵的面色,微微摇头,“可是不便与我说起的么?那我不问了便是,总归你无事便好。倒是我这边,这几日还当真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孤竹君还未来得及将那口气松出,便梗了回去,眉头微耸,紧张道:“何事?”黛玉指了指身边,示意他坐下,笑道:“都说了是不大不小,你平白的紧张什么?是当今天子被那闹事的龙君吓破了胆子,终于下诏罢了南巡,打道回京去了。”

孤竹君这才缓缓的舒了气:“在你身上,从无小事——不过这位天子回銮京师,你也可替你爹爹放心了。”

“可不是这么着么?”黛玉唇齿含笑,舒欣的愉悦自内而外的绽出柔清的光晕,“为着这趟南巡,苛捐重税,盐军造反,前前后后惹出多少事来。爹爹也头疼得多了好些白发,他这回是下定了决心敷衍,倘若敷衍不过,惹得天子不悦起来,他还要趁势诤谏一番呢。孤竹,你知道的,我都已预备好了,万一爹爹被贬就带他隐居的。如今既天子自个儿回去了,倒免了费这一番功夫。”

孤竹君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盈满了欢喜的脸容,心下亦是满足无限,由衷的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也是你爹爹一番为民志诚,才有此福报。以他目下在当今天子眼中的考评,怕是直入中枢之日不远。”

父亲升官有望,在谁看来都该是一件喜事,黛玉闻言却慢凝了笑容:“宦海最是沉浮不定,封侯拜相看似显赫,又焉知非祸呢?我倒宁愿带了爹爹一起远走,烟波泛舟,渔樵耕读,纵使布衣蔬食,可也是平淡自在的。”

“也对,富贵荣华虽则炫目,可哪里比得上与心上之人彼此对坐来得实在?”孤竹君轻声说着,在黛玉羞赧之前,抢道,“那日龙后给你的甘露珠可还收着?这珠子内中确是蕴着一缕庄严净土佛气,吾寻思了一回,或者可以给你那玉叶分音铃换个铃舌。”

今夜无月,只有几点疏星悬于天际。亭台楼宇都一色安静,静得甚至略显荒寂,与白日里的姹紫嫣红、燕啼莺啭全然两般模样。此地正是贾府的大观园,是宁荣二府为迎接元妃省亲而大兴土木修造的省亲别墅。这座恍若天宫的行宫,是宁荣二府继两位老国公过世后一度中落的运道重新抬头的象征。

事实本应如此。

绯衣珠冠的少年坐在湖畔的一块玲珑怪石之上,一只脚垂着,一只脚随意的盘起,姿态潇闲而脱落。他眼望着这一派萧索的盛丽气派,若有所思的道:“若是没有修造这座极尽靡丽的园子,以宁荣两代国公所立战功而建下的福荫,至多五十年,贾氏一族必再出一位治世良相。彼时不仅贾氏一族中兴,亦可为穆氏皇朝延祚三纪。山子野先生,我说的可对?”

随着他轻飘飘的话语,一道青烟似的影子渐渐在他对面凝实,雾沉沉的黑发垂至足踝,怪异的打扮令得平凡的面目亦透出三分不羁的邪性来,正是先时被假扮黛玉的孤竹君所杀的妖道叶子山。面对少年,这位连人间天子都敢下手夺命的妖道竟是毕恭毕敬:“恩公所猜一丝不错。贾氏一族近两代子孙甚是不肖,虽以贾元春为首出了几个异样女子,到底难以扶助。只是仗着当年前后两代宁国公与荣国公的福泽,主芝生于庭阶,故此那镇国金人才留驻贾府原会芳园湖心之下。若山人未猜错,这金人不是应在那荣国夫人之孙贾珏身上,便是应在重孙贾兰的身上,或是宁国府原冢妇秦可卿本该诞下的子嗣身上。”

他略有些自得的道:“只是不管它应在了哪个,总归还是山人抢先一步。在秦氏未有妊之先,就诱宁国府贾珍与秦氏私通。那贾珍本就垂涎秦氏美色已久,不过略略撩拨几句,便忘了伦常,强压着秦氏成就好事。待奸情败露,秦氏自然惟有自尽。至于荣国府二子,山人则在其羽翼未丰之前,先再借贾元春封妃省亲,引两府修造大观园。只此一园,足以耗尽贾氏一族大半财力。财力既弱,气运也转衰,自然承不住这镇国金人的洪福,山人正是趁此良机,轻轻巧巧将其取走。”

“好深的心思。”少年鼓掌赞叹。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节选自《凤求凰琴歌》

罪过,罪过,赶了一天的文件,都把更新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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