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潇湘馆内,竹影斑驳,月色凄清。

林黛玉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再无一丝力气。喉间那股熟悉的腥甜气息不断上涌,视线逐渐模糊,耳边似乎还能听到紫鹃和雪雁压抑的、带着绝望的哭泣声。

“姑娘!姑娘您撑住啊!”

“药……快拿药来……”

药?还有什么用呢。

她费力地扯了扯嘴角,一丝苦涩的笑意尚未绽开便已消散。这世间,太冷了。从扬州到神京,从父母双全到孤苦无依,这贾府看似花团锦簇,内里却如寒冰地狱,一点点消磨了她的生机。

爹,娘……女儿想回家……回扬州……

意识涣散的最后,她脑中只剩下这个最朴素、最炽烈的念头。对宝玉?那个痴人……罢了,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与他计较些什么。

只是,终究意难平……为何偏偏是她,要受尽这风刀霜剑,泪尽而亡?

一阵极致的冰冷与黑暗过后,她竟发现自己“站”了起来,或者说,是飘了起来。

她看到了塌上那个形销骨立、已然没了声息的自己,看到了哭得几乎晕厥的紫鹃,看到了闻讯赶来、瞬间老泪纵横的外祖母贾母,被搀扶着,偷偷用帕子抹着泪,嘴里喃喃着“我的敏儿……苦命的玉儿……”

后来,似乎是一片混乱的红,隐约听到了锣鼓喧天,看到了怡红院方向张灯结彩……

是了,今天是宝玉娶宝钗姐姐的日子吧?

她不想再看,心口处传来一阵钝痛,即使成了魂魄,似乎也未能完全解脱。

她不受控制地向上飘去,穿过屋顶,越过树梢,神京的繁华在脚下渐渐缩小,变得模糊。

就在她茫然无措之际,前方云霞缭绕处,出现了一位绝美的仙子,衣袂飘飘,仙姿玉色,声音温柔得近乎缥缈:“绛珠妹妹,我是警幻仙子,你的好姐姐呀,如今尘缘已了,随我回太虚幻境,享那逍遥清福去吧。”

这便是仙女么?

黛玉凝神望去,却见那仙子虽笑容完美,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算计与冰冷。

她生性敏感,立刻察觉到不对。

回去享福?若真是福地,为何她此刻只感到一种被安排的、令人窒息的宿命感?

“不,我不去。”她下意识地抗拒,魂魄向后飘退。

警幻仙子面色微沉,依旧笑着,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由不得你!”一道无形的力量瞬间束缚住黛玉的魂魄,强行要将她拉走。

黛玉拼命挣扎,却如蚍蜉撼树。

就在绝望之际,天边骤然亮起一道璀璨的光芒,如流星破空,直射而来!那光芒至阳至刚,带着一股浩然正气,警幻仙子被那光芒一照,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如同鬼魅遇上了克星,束缚黛玉的力量瞬间一松。

黛玉只见那光点(正是穿越时空的卢凌风意念与气运所化)似乎有灵性般,察觉到此地阴魂与“邪祟”纠缠,微微一顿,随即以更快的速度朝她撞来!

太快了!

黛玉根本来不及闪避,被那光点撞个满怀!

预想中的冲击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而温暖的生机瞬间包裹了她的魂魄!

这温暖,驱散了身为魂魄的冰冷,更熨烫了她死前那颗觉得世间万物皆寒的心。

仅仅一瞬,光芒大作,淹没了她的所有感知。

……

“玉儿?玉儿?你怎么了?别吓爹爹!”

一个熟悉的、带着哽咽和无限疲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臂被一双温暖而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握住。

林黛玉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感让她晃了晃。

入目是刺眼的白幡,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的味道,正前方,是母亲贾敏的灵位!

这里是……扬州的家里?母亲的灵堂?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到了身旁一脸焦灼、眼窝深陷、胡茬凌乱却依旧难掩儒雅俊朗的中年男子——她的父亲,林如海!

是爹爹!活生生的爹爹!

巨大的震惊与狂喜之后,是排山倒海的悲痛与委屈。

前世孤苦无依、泪尽而亡的凄惨,与此刻再见至亲的激动交织在一起,她喉咙一哽,什么话也说不出,猛地扑进林如海怀里,死死抱住他的脖颈,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不仅仅是为亡母,更是为了前世那个孤零零死在潇湘馆的自己,为了这失而复得的、父亲的怀抱!

“爹爹……爹爹……娘亲……哇……”她哭得浑身颤抖,气息不畅,竟直接晕厥过去,软倒在林如海怀中。

“玉儿!玉儿!”林如海吓得魂飞魄散,爱妻新丧,幼子早夭,若这唯一的女儿再出事,他真不知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快!请大夫!把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请来!拿我的名帖,去请致仕在家的王太医!快!”

昏沉中,黛玉意识飘忽。

死了真好……若能见到爹爹,合该我早就去死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更深的执念取代:不,不能死!这一次,一定要让爹爹好好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熟悉的床榻上悠悠转醒,并未立刻睁眼,耳边传来压低的对话声。

一个是父亲疲惫沙哑的嗓音,另一个,则是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甚至带着几分粗豪的陌生声音。

“……林大人,非是老夫多言,之前给令嫒看诊的那位,怕是庸医误人!”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怒意,“小姑娘家家的,体质弱些,岂能动辄用人参养荣丸这等大补之物?是药三分毒,好好的一个孩子,没病也给吃出三分病来,气血都让她给滋腻住了!小孩子,阳气足,就该跑跑跳跳,心情舒畅,饮食均衡,自然身强体健!整天关在屋子里吃那劳什子药,能好才怪!”

这不是杜大夫的声音!?

黛玉心中剧震。杜大夫,那是母亲从贾家带过来的陪房,一向得母亲信任,前世自己直至死前都未曾断过他的药!原来……根子在此?那温补的汤药,竟是催命的毒饵不成?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接着,她听到父亲疲惫的叹息:“不瞒老太医,内子与幼子接连……下官实在心力交瘁,颇觉生趣了了,只放心不下玉儿……”

“糊涂!”王太医毫不客气地打断,语气里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直率,“读书读傻了不成?堂堂探花郎,就这点出息?眼前活生生的女儿不管,去想那虚无缥缈之事?你女儿此次晕厥,乃是悲痛过度,气血上涌,一时缓不过来,歇息片刻,疏通郁气便无大碍。倒是你,”太医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起来,手指搭上林如海的手腕,“气血两亏,忧思过甚,再不振作调养,恐伤根本!依我看,你还年轻,好生将养个一年半载,将来续弦还能生个胖娃娃……”

“老太医!”林如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窘迫与不容置疑的坚定,“慎言!林某此生有敏儿足矣,绝无二心!此话莫要再提,尤其不能在玉儿面前……”

黛玉悄悄睁开一丝眼缝,看着父亲憔悴却坚毅的侧脸,心中酸涩又温暖。父亲有死志,但更爱她,这就够了。

那王太医似乎被噎了一下,随即竟嗤笑一声,带着点戏谑:“嗬!还是个痴情种子!罢了罢了,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臭脾气!不过林大人,老夫说话直,你别见怪。你这身子,再这么熬下去,别说看着女儿出嫁,怕是连她及笄都撑不到!你自己掂量吧!”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林如海心上,也敲在偷听的黛玉心上。

黛玉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非礼勿听”的挣扎,瞬间被更大的恐惧和决心压了下去。

去他的礼教!若礼教换来的仍是父女阴阳两隔,那这礼教,不要也罢!

她挣脱前世束缚的第一步,就从“偷听”开始。

待王太医留下方子,又叮嘱了一番“多动少思,食补为上”离去后,黛玉才适时地“嘤咛”一声,悠悠转醒。

她一睁眼,便不顾虚弱,死死抓住林如海的手,未语泪先流,那双酷似贾敏的含情目里盛满了巨大的恐惧与依赖:“爹爹!玉儿害怕……好害怕爹爹也不要玉儿了……方才梦见爹爹也不要玉儿了……若是爹爹也走了,玉儿绝不独活!”

她不再如前世般懂事隐忍,将悲伤埋在心里,而是直接将最深的恐惧摊开,用最稚嫩也最决绝的方式,反向“拿捏”住爱女如命的父亲。

林如海浑身剧震,看着女儿苍白小脸上那不符合年龄的哀恸与决绝,仿佛看到了爱妻临终前的嘱托,心中那点灰暗的死志,竟被这稚嫩的威胁冲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责任与后怕。

“傻孩子,胡说什么!爹爹怎么会不要玉儿?爹爹还要看着玉儿长大成人,看你及笄,看你……爹爹答应你,爹爹会好好的,我们一起好好的……”他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哽咽。

父女倾谈,黛玉虽未明言“前世”,却借着自己“病了这一场,想通了许多事”,要求父亲必须与她一同遵医嘱调养身体,再不可沉湎悲伤、废寝忘食。

林如海怜她失母,又被她之前的“以死相逼”吓到,加之王太医的警告言犹在耳,自是无不依允。

几日后,京中贾府派来吊唁并接人的贾琏到了。

林府正堂,素帷低垂,气氛肃穆。

黛玉隔着屏风缝隙悄悄观察。

只见这位琏二表哥一身簇新的月白素缎袍子,腰系麻绳,面容确是俊朗,只是那眉眼间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浮华之气。

他正对着林如海躬身作揖,言辞恳切,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悲戚:“姑父节哀……老祖宗接到姑母薨逝的消息,当时就晕厥过去,这几日茶饭不思,日夜垂泪,直念叨着姑母小时候的事,说是心疼姑母去得早,更放心不下林妹妹……特命侄儿星夜兼程赶来,一则代贾家祭拜姑母,二则……也是想接林妹妹进京,承欢膝下,以慰老祖宗思念之苦,也好全了姑母生前让林妹妹得外祖母教养的心愿。”

话说得漂亮,情分也摆得十足。

然而,黛玉冷眼瞧着,他面上那悲戚如同戏文里描画好的,眼神却不够沉痛,甚至在她被嬷嬷引出来见礼时,那目光飞快地在她脸上逡巡一圈,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随即又落在厅中陈设上——多宝阁上摆着的不是金玉古董,而是几方看似朴拙的古砚,几卷孤本碑帖,墙上挂的是前朝某位不显赫却极清雅的山水大家的真迹。

贾琏的眼神里便不自觉流露出些许不以为然,那是一种暴发户面对真正清贵门第时,因不识货而产生的微妙优越感。

“给琏二表哥请安。” 黛玉依礼福身,声音清淡如水,面上无甚表情,远不如前世初见亲戚时那般带着对母族天然的亲近与小心翼翼的期盼。

贾琏忙还礼,口中又是一串安慰的话,什么“妹妹节哀”、“保重身子”、“京中一切都已备妥”云云,热情得近乎殷切,却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

随后的几日,贾琏便以“帮衬姑父料理杂事”、“熟悉扬州风物”为由住了下来。

他嘴上说着悲痛,行动上却耐不住寂寞。

林如海派去随行“照料”的心腹小厮不止一次回报,这位琏二爷对扬州城的繁华富庶啧啧称奇,对盐商们的奢靡生活流露出浓厚兴趣,甚至守丧期间,便借着“访友”之名,偷偷去过两次秦淮河畔最有名的花楼,虽未过夜,但行迹已是不妥。

更让林如海心中冷笑的是,贾琏竟试图用银钱开路,私下里接触林府的管家和几个得脸的下人,言语间打探林家虚实,尤其是林如海的官声、家底以及……是否真有续弦之意。

他出手阔绰,却不知林如海治家极严,这些老仆多是林家世仆,忠心耿耿,岂是区区银钱所能收买?所有试探都被原封不动地禀报到了林如海面前。

林如海面上不显,只作不知,暗中却将贾琏的品性看了个通透。

浮夸、轻佻、眼皮子浅,不堪大任。

他心中对贾家的评估,又低了几分。

而黛玉,在最初的震惊与重新认知后,也陷入了一种困惑。

贾琏的到来,他吊唁的言辞,以及随后提出的接她入京教养之事,竟与她脑海中那些模糊又凄冷的“梦境”碎片一一吻合!这让她再也无法将那些片段仅仅视为一场噩梦。

难道……那真的是我经历过的一生?这个认知让她脊背发凉。

但同时,她也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不同。

比如,在“梦”里,她似乎从未关心过朝代更迭、天下大势,而此刻,她分明听父亲和幕僚提起,如今是“大乾”王朝,年号“承安”。

这与她模糊记忆中的朝代背景似是而非。

她发现自己,或者说“梦”中的自己,所知所见实在太少,如同井底之蛙。

一种强烈的渴望在她心中滋生——她要知道更多,了解这个真实的世界,而非困于内宅方寸之地。

她鼓起勇气向林如海提出:“爹爹,女儿想读书,不只是诗词歌赋,还想知道史书典故,朝廷体制,甚至……百姓民生是怎样的。”

林如海讶异于女儿的变化,但更多的是欣慰。

他索性将一些朝廷明发、允许传阅的《邸报》(即所谓官报)抄录给她,甚至弄来了几份在士绅阶层中流传的《大乾日报》。

“这《日报》一月两刊,虽有些文章难免迎合时俗,但亦可窥见些许民情风向,我儿看看也无妨,只是需自有判断。”

黛玉如获至宝。

她过目不忘,那些枯燥的政令、边关战报(虽多是粉饰太平)、各地灾情、甚至关于是否重开科举的争论,都成了她了解外界的窗口。

她时常拿着报纸向林如海请教,父女俩在书房一谈就是半日。

林如海惊讶地发现,女儿往往能一语中的,看出某些政策的不妥,或对某地民困提出天真却切中要害的见解。

一次,读完一篇关于漕运弊端的报道后,黛玉蹙眉道:“……若能在运河关键处设一公正之所,由朝廷直管,统一核算往来船只税费,而非由各地胥吏层层盘剥,或可缓解一二?”虽想法稚嫩,却显露出难得的洞察力。

林如海不禁抚须长叹:“若我儿是男儿身,凭此心思,将来入阁拜相亦未可知,必能造福一方百姓。”话一出口,他便觉失言,摇头苦笑,“是爹爹迂腐了。男儿女儿又如何?只要我的玉儿心思清明,身体康健,平安喜乐,便胜过一切。”

他看着女儿聪慧的眉眼,忽然想起前朝女皇曾设女官旧事,心中蓦地升起一个模糊的念头:当今虽废除此制,但既有先例,将来世事变迁,谁说女子一定没有施展才华的天地?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眼下,他只愿女儿能安稳长大。

距离贾敏下葬已有一段时日,黛玉尝试反抗上京,甚至闹了小性子,绝食抗议。

林如海起初不解,耐心劝导,直至黛玉泪眼婆娑,倚在他怀中怯怯道:“外祖家自然是极好的,可……终究不是自己家,玉儿怕……怕下人们背地里说玉儿是没了娘、去打秋风的……”

这话如冷水泼头,让林如海骤然清醒。

他林家五代列侯,书香门第,自己更是天子钦点的巡盐御史,手握实权,家资丰饶,何至于让唯一的嫡女有“打秋风”之虑?!

再观贾琏言行,林如海心中疑虑更深。

自己之前怎会鬼迷心窍,觉得女儿只带两个小丫鬟一个奶娘进京即可?

通过暗中对贾家情况的查探,林如海心中那因爱妻贾敏而蒙上的滤镜彻底碎裂。

他动用了一些关系,反向收买了贾府的一些下层仆役,得到的信息令他心惊:

荣国府长房贾赦(贾琏之父)品行不端,已被变相赶出正堂,却仍挂着将军虚衔,府邸规制多有僭越;宁国府那边更是藏污纳垢,名声不堪;两府治家不严,下人仗势欺人、赌博吃酒是常事;而贾母信中隐隐透露的“亲上加亲”之意,对象竟是个被宠得无法无天、小小年纪就混迹内帏、爱吃丫鬟嘴上胭脂、厌恶读书上进的宝玉!

“荒唐!简直荒唐!”

林如海气得手抖,他那芝兰玉树般的女儿,岂是那等纨绔痴儿能配得上的?!

贾敏生前曾说贾家家教严谨,宝玉聪慧异常……如今看来,怕是妻子也被蒙在鼓里,或者……那府里如今已败落至此!

而最让他脊背发寒的,是追查杜大夫时发现的端倪。

虽然杜大夫咬舌自尽,线索中断,但种种迹象表明,幼子之死绝非偶然,似是中了慢性之毒!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他又惊又怒,更不敢将黛玉独自留于这危机四伏的扬州。

玉儿必须尽快进京,依托贾母庇护,暂离这是非之地,竟成了眼下无奈却必要的选择。

但这一次,林如海彻底清醒,做了万全准备。

他不动声色。

一边应付贾琏,压下对贾家的所有不满,只作全然信赖内兄家的姿态,想尽快送黛玉上京。

一边安排管家借机整顿内务,将几个有嫌疑的、与贾家关联过深的仆役尽数寻了错处发卖,只等黛玉一行启程便动手。

临行前夜,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离别的愁绪。

林如海摒退左右,只留黛玉在跟前。

他凝视着女儿清瘦却目光坚定的面庞,心中百感交集。

“玉儿,”他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此去神京,爹爹知你心中忐忑。有些话,爹爹需与你说明白。”

黛玉心中一紧,端正坐姿:“爹爹请讲,玉儿听着。”

“家中变故,你兄长……恐非天意,而是人为。”林如海开门见山,见女儿瞳孔微缩,却并未太过惊惶,心中稍慰,继续道,“杜大夫虽死,线索暂断,但这府内……已非全然安全之地。送你入京,依托你外祖母庇护,是眼下护你周全的无奈之举。贾家……”他顿了顿,斟酌用词,“你母亲在时,常念其好处。然时移世易,如今那府中情形复杂,你琏二表哥行事……你也见了,并非全然稳妥。你去了,需记得‘多看,多听,少言,慎行’八字。莫要轻易信人,亦不必过分畏惧。”

他握住女儿微凉的手,目光灼灼,给予她最坚定的支撑:“你只需记住,你是我林如海的女儿,林家是你的根,爹爹是你的后盾。遇事不决,或受了委屈,定要第一时间写信告知爹爹。天大的事,有爹爹为你做主!切莫像……”他喉头哽咽了一下,“切莫像你母亲那般,报喜不报忧,万事自己扛。”

黛玉眼中泛起泪光,重重颔首:“爹爹放心,玉儿记下了。玉儿不在身边,您更要保重身子,按时用药,不可过度操劳。我们……我们约法三章可好?”

“你说。”

“一、我们一月必通一信,事无巨细,皆可言之,爹爹亦需如此,让玉儿知晓您安好。”

“好。”

“二、每隔一两年,若得便,许玉儿回扬州家中小住,爹爹若得闲,也可来看玉儿。”

“依你。”

“三、”黛玉语气格外郑重,“女儿的及笄之礼,必须在扬州林家举行,须得爹爹亲自为玉儿绾发加笄,赐予表字。这是林家女儿的大事。”

林如海看着女儿稚嫩却无比认真的脸庞,心中酸软一片,郑重承诺:“爹爹答应你!定亲自为我儿操办,风风光光,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林家的女儿,是何等金尊玉贵。”

得到父亲掷地有声的承诺,黛玉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一股暖流包裹住那颗曾浸满苦涩的心。

为确保万无一失,林如海对随行人员的配置可谓煞费苦心,完全比照甚至超越了京中高官家眷出行的规制,细致入微处尽显老父的拳拳爱意与深谋远虑。

他动用昔日人情,请动了一位刚从宫中荣养出来、曾任正六品司言的宋嬷嬷。此老嬷嬷极重规矩,见识不凡,眉眼间自带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有她坐镇,如同给了黛玉一面“礼仪”的金字招牌,足以在贾府那“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地方立足。

贴身伺候方面,除了乳母王嬷嬷和黛玉自小相伴的雪雁。

还精心挑选了另一名大丫鬟,不仅机灵懂事,更妙在懂些粗浅的拳脚功夫,等闲三五人近不得身的青雀。

甚至,托请王太医寻来一医女,通晓医理,擅长药膳调理,负责黛玉日常康健,防范于未然。

考虑外出交际等情况,找了林管家口齿伶俐的孙儿林安负责对外联络,安排了老成可靠的武师赵猛作为护卫队长带着另四名精锐护卫,护送上京。

为做长远考虑,林如海让家里厨娘陈嫂子携丈夫陈大(擢升为神京林家临时管事)和儿子(充作小厮)一同上京。他们不便住贾府时,便可落脚于神京的林家旧宅,由赵猛等人护卫,陈大负责统筹林府,慢慢修缮整理,以备林如海日后进京探望女儿时有自家落脚之处,也免了客居岳家的尴尬。

为了女儿住的舒心,光是行李就整整五个大樟木箱笼,装满了金银、绸缎、古玩,以及特意打造的各式金银锞子上百个,以备打赏。另有扬州特产、时新书籍、文房四宝琳琅满目。

此外,为了给亡妻和女儿撑起门面,还单独装了两大车的、送给贾母及各房舅兄、表兄弟姐妹的重礼,从珍稀药材、名贵布料到文雅器物,无一不精,既全了礼数,更彰显林家底蕴。

当这支人员齐整、分工明确、装备精良的队伍在码头集结时,那肃整的气派、沉甸的箱笼,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贾琏看得是瞠目结舌,他原以为接个孤苦表妹不过是多带辆马车的事,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心中对这位看似清贫的姑父和林家的实力,有了全新的、震撼的认知,那点因出身国公府而产生的微妙优越感,瞬间被击得粉碎。

黛玉立于船头,回望岸边那越来越小的身影,心中虽仍有离愁,却再无彷徨。

这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的孤女投亲,而是心中有丘壑、身后有依靠的林家千金,奉父命,依礼制,前往外祖家暂住。她的背后,是父亲沉甸甸的爱与自家不容小觑的实力。

临行一刻,林如海最后叮嘱。

他先为黛玉拢了拢披风,温言道:“玉儿,记住爹爹的话,保重自身,安心便是。”

随即,他转向一旁神色复杂的贾琏,目光变得深邃。

“琏儿,”林如海语气平和,却自带一股官威,“你年轻,有才干,是荣国府长房嫡孙,未来的承重之人。切莫虚掷光阴,耽于逸乐。男子汉大丈夫,当立身以正,建功立业,方不负祖上荣光,亦不负自身抱负。”

贾琏闻言,心头一震,这还是第一次有长辈如此郑重地对他提及“承重”与“抱负”,而非一味纵容或斥责。

林如海略压低声音,提点道:“你外祖张家,虽是因昔年义忠亲王之事受了些牵连,但家风清正,子弟勤勉。如今你有几位舅兄已在京中重新立足,官声颇佳。我们林家与张家素有往来,你若有意,我可修书一封,为你引荐。多与这等清流正途往来,于你前程大有裨益。”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贾琏耳边!

外祖家……他几乎都快忘了还有这门亲戚!

若能得清流引路,岂不比在府里跟他那不着调的父亲和迂腐的二叔厮混强?他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与渴望的光芒,连忙躬身:“多谢姑父提点!侄儿……侄儿定不负姑父期望!”

林如海微微颔首,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予你前程指引,你需护我女儿周全。

贾琏此刻心潮澎湃,看向黛玉的目光也少了几分之前的浮浪,多了几分真正的重视与承诺。他似乎在这一刻,触摸到了另一条可能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径的边缘。

船,缓缓离岸。

林黛玉站在甲板上,衣袂在风中轻扬,目光清澈而坚定。

新的征程,现在开始。

[加油]申签中,老老实实日更,努力存稿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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