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黛玉在矿场中凭借智慧与坚韧赢得一线生机时,被迫撤离官船的卢凌风一行人,并未放弃。
那艘承载着希望与愤怒的小船,在经验丰富的琼州水军操纵下,沿着王胖子冒死投入河中的特制药粉所散发的、极其微弱的特殊气味,在错综复杂的河道中艰难追踪。
追击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药粉的气味时断时续,运河支流众多,甄家的官船显然也刻意选择了隐蔽的航线。几天时间在焦急的搜寻中流逝。
小船成了临时的据点,也成了一个微妙的政治舞台。
卢凌风与赵羽,这两个不久前还兵戎相见的对手,此刻不得不面对面。气氛凝重而充满警惕。
卢凌风肩胛的伤口在船上得到了随行水军队医的重新处理。这位老军医手法粗糙但有效,用的草药带着海风的腥咸气,他一边包扎一边嘟囔:“小子,命真大,这伤再深半寸,神仙难救。这几天别乱动,不然伤口崩开,俺可没那么多药给你耗。”
“多谢老先生。”
卢凌风忍着痛,道谢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的目光始终投向窗外茫茫的水面,担忧着黛玉的安危。救人心切,让他比老练的赵羽显得更为焦躁。
青雀站在卢凌风身侧,如同护主的幼豹,眼神坚定地看着赵羽:“赵将军,我家公子还在贼人手上,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救她出来!我会武功,我也可以帮忙!”
赵羽坐在对面,擦拭着他那对乌沉沉的分水刺,闻言抬眼,目光锐利如鹰:“救人是自然。但凭我们这几个人,硬闯甄家经营已久的地盘,无异于以卵击石。我们需要合作,更需要计划。”
他看向卢凌风,“卢季兄弟,想必也不愿看到林小兄弟遭遇不测吧?”
卢凌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灼,他知道赵羽说的是事实。
“赵大哥所言极是。但不知您有何良策?我们时间不多了。”
“合作,首要在于坦诚。”赵羽放下分水刺,身体前倾,带着压迫感,“卢季兄弟,明人不说暗话。你,究竟是谁?寻常卢家军士,绝无你这般身手气度。”
船舱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卢凌风身上。
卢凌风沉默片刻。
他本性赤诚,不惯作伪,加之救黛玉需要倚仗赵羽的力量,他迎着赵羽审视的目光,坦然道:“在下……卢凌风。”
尽管有所猜测,但当这个名字真的被确认时,船舱内还是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新鲜出炉的冠军侯!那个封狼居胥、名震天下的少年侯爷!他竟然真的在这里,还和他们这些“水匪”同处一船!
赵羽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随即化为更深的复杂情绪,他沉声道:“卢小侯爷,赵某佩服你的战功,但也得劝你一句,经此一劫,还没看明白吗?功高盖主,皇家……不可信!”
他语气中带着过来人的沉痛与告诫。
卢凌风眉头紧蹙,属于盛唐少年的忠君思想让他本能地反驳:“赵大哥慎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为人臣子,岂可……”
“君恩?”赵羽打断他,冷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小侯爷,你可知我们为何要冒死来抢这‘军饷’?”
他不等卢凌风回答,便语气激愤地道,“因为琼州水军的军饷,已经被拖欠、克扣了整整一年半了!兄弟们饿着肚子,穿着破衣,还要抵御海盗倭寇!我们的家人,在后方卖儿鬻女,就为了一口吃的!这,就是你所说的‘君恩’吗?!”
卢凌风怔住了,赵羽的话和琼州老兵的遭遇,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碎了他一直以来认知世界的框架。
他想起了自己初来这个世界时,北境卢家军也曾面临的财政困境,那种捉襟见肘、仰人鼻息的滋味,他并非没有尝过。
那时,朝廷的饷银如同旱季的溪流,时断时续,即便送来,也常常数额不足,或是掺杂着以次充好的粮秣布匹。若非母亲长平公主,那位曾距离皇位仅一步之遥的嫡长公主,动用了自己丰厚的嫁妆和公主府积年的底蕴,如同精卫填海般苦苦支撑,北境边军恐怕早已人心离散。
而他的到来,带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模糊记忆和知识,成为了改变这一切的“异数”。
他并非全知全能,许多细节已然模糊,但核心的理念和方向还在。
他依稀记得一种名为“曲辕犁”的物事,比北境普遍使用的直辕犁更省力,更能深耕。他找来工匠,连比划带描述,失败了无数次,终于在工匠们惊为天人的目光中,“复原”了出来。
当第一批改良后的曲辕犁在宣城周边的田地里试用,看着翻起的沃土深度远超以往,老农激动得跪地叩谢“侯爷恩德”时,卢凌风才真切地感受到,知识落地生根的力量。
这仅仅是开始。
他“发明”了更高效的耧车,改进了谷物脱粒的工具。他甚至凭借一丝印象,提出了“梯田”和“轮作”的概念,虽然起初被经验丰富的老农嗤之为“娃娃瞎闹”,但在父亲镇北侯卢守拙的默许和支持下,于部分区域试行后,粮食产量竟真的有了显著提升。
卢守拙,这位看似粗豪的边关统帅,在治理民生上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开明与耐心,他严明军纪,善待百姓,对辖内各族采取相对宽容的政策,使得北境虽处边陲,社会却远比内地许多地方安定。
北境苦寒,但地理位置特殊,是沟通中原与塞外、乃至更遥远西域诸国的要冲。
卢凌风看中了这一点。他向母亲提出,组建大型商队,不仅仅进行传统的以物易物,更要主动出击,将中原的丝绸、瓷器、茶叶运出去,将塞外的良马、毛皮、药材,乃至西域的珍宝、香料引进来。
长平公主目光长远,毫不犹豫地支持。她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卢凌风需要懂得冶炼、织造、酿造等各种技术的工匠?
公主府的门客、她从皇室内库早年抢得的匠户,任由他挑选,甚至不惜重金从各地聘请。
他要做实验,哪怕看起来异想天开?
公主只一句话:“我儿想做,便去做,败了也无妨,娘还担得起。”
于是,在无数次的失败和尝试后,质地更优、成本更低的“新式”纸张出现了;效率更高、易于操作的活字印刷术(他记忆模糊,初期弄成了效率低些的雕版改良,后逐步摸索)也被“复原”出来。
这些技术,最初只是为了改善军中文书传递、启蒙边民子弟,却意外地带来了巨大的商业价值。
长平公主敏锐地抓住了机会。
她以公主府和卢家为后盾,整合资源,组建了规模庞大的“亦安商队”。
商队不仅流通货物,更肩负着收集情报、联络各方势力的重任。凭借着卢凌风带来的“新奇”货物(如更白韧的纸张、印刷清晰的书籍、改良后的美酒、甚至一些小巧实用的生活物件)和卢家军在一定范围内的武力护航,亦安商队的生意迅速遍布大江南北,甚至沿着丝绸之路深入西域。
商队所到之处,财富也随之积累。
这些利润,一部分用于反哺北境,补贴军需,兴修水利,开办蒙学;而大部分,则被长平公主投入到更深的布局中。
借着商队南来北往的便利,公主府的探子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然渗透到各地,编织成一张庞大而隐秘的情报网络。
而卢凌风某次无意中提及的“报纸”概念——“一种可以快速传播消息、刊载文章的东西”,更是让长平公主这位深谙权力之道的老练政治家,看到了超越商业和情报的、更强大的力量——舆论。
她立刻意识到,这或许是打破世家门阀对文化解释权垄断,甚至影响朝野风向的利器。
她深知独木难成林的道理,如此利器,若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必成众矢之的。
于是,一项更为精妙的运作开始了。
她并未将《大乾日报》完全作为公主府的产业来经营。相反,她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和代理人,向江南一些有意摆脱顶级世家控制的中小世家、渴望著书立传扩大影响的文人名士,乃至朝中一些需要舆论支持的官员,抛出了橄榄枝。
她提供廉价的、质量远超市面的纸张,提供高效的印刷技术支持,甚至愿意“亏本”帮助他们印刷文集、宣扬学说。
同时,她主动承揽了朝廷部分邸报、公文的分发印刷业务,虽然利润微薄,甚至需要倒贴,却由此获得了官面上的默许与一定的“合法性”。
《大乾日报》本身,在内容上更是精心编排。
既有看似客观的各地新闻、朝廷政令(自然经过筛选),也有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奇闻异事,甚至连载一些引人入胜的话本小说。
它不显山不露水,定价低廉,通过亦安商队的渠道迅速铺货,不仅覆盖大乾主要州府,甚至流向了边境和周边属国。
表面上看,《大乾日报》似乎只是个不怎么赚钱的文化商品。但长平公主和其心腹如唐婉等人,却通过它,潜移默化地引导着舆论,传递着某些不易察觉的信息,结交了庞大的、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其影响力,早已渗透到朝堂乡野的方方面面。
而这一切宏大的布局与精妙的运作,长平公主并未对儿子卢凌风和盘托出。
卢凌风天性更专注于军事和技术革新,对经济和政治的微妙之处并不十分敏锐。公主乐得让他保持那份少年锐气,只是将商业和舆论的具体事务,交给了极具天赋且忠心耿耿的唐婉去打理。
卢凌风只知道母亲的商队很赚钱,办的报纸很多人看,却未必完全清楚这背后所蕴含的、足以撼动江山的力量。
正因为北境在父母和他自己的共同努力下,走出了一条相对独立、日渐富足的道路,卢凌风才更加无法理解琼州的困境。
北境是边塞,常有战事,还有母亲长平公主这个高贵血脉的存在,朝廷忌惮是常态;可琼州是海防重镇,关系海疆安宁,且沿海贸易繁盛,税源应该相对充足,为何会落到军队连基本粮饷都发不出的地步?
“这……是否有什么误会?沿海商贸繁盛,税赋理应充足……”卢凌风试图寻找理由。
“呸!”
旁边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忍不住啐了一口,怒道,“小侯爷,您是天潢贵胄,哪里知道我们底层军民的苦!商贸是发达,可钱都流进了那些世家大族和贪官污吏的腰包!他们层层盘剥,巧立名目,到我们手里,能剩下几个子儿?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底层百姓活不下去,我们当兵的连家都养不起!要不是实在没了活路,谁愿意提着脑袋干这杀头的买卖?我们只是想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老兵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卢凌风的心上。
他脑海中浮现出母亲长平公主时常挂在嘴边的话:“稷儿,你看这江山,在你舅舅手里成了什么样子!吏治**,民不聊生!他不过是占了性别的便宜,若我为帝,定不会让百姓受此苦难!”
以往,他只当是母亲权力野心的流露,此刻却有了不同的感受。
赵羽等人血泪的控诉,再对比北境军民虽艰苦却充满希望的生活……原来,大乾王朝这艘巨轮,早已是千疮百孔,漏水处处。
他一直以来信奉的“忠君爱国”,在**而残酷的现实面前,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和裂痕。
赵羽摆了摆手,制止了激动的部下,对神色恍惚的卢凌风道:“小侯爷,过去的且不提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官船,拿到军饷,救人。我们这些人,当兵吃粮,只是为了养家糊口,谁坐江山,对我们来说,远不如让家人吃饱穿暖重要。”
接下来的几天,在追踪的间隙,一种奇特的磨合在船上进行。
卢凌风本身就没有什么侯爷的架子,在得知赵羽是个家学渊源的海战将军的时候,虚心向赵羽请教带兵、海战的经验。
赵羽惊讶地发现,这位“少爷”侯爷并非纸上谈兵,对军队建设和战术有着超越年龄的深刻理解,尤其单兵武艺极高。
而卢凌风也敬佩赵羽在极端困难条件下,依然能带领部下抗击海盗倭寇的老练与坚韧。
那些琼州水军士兵,起初对卢凌风身份敬畏,但见他平易近人,毫无架子,加之实打实的辉煌战绩,很快便与他打成一片,尤其年轻气盛的赵破虏,几乎成了卢凌风的小尾巴,眼里满是崇拜。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王胖子留下的线索即将彻底消失前,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隐藏在荒凉河湾深处的甄家秘密基地——南山矿场。
远远望去,营地灯火闪烁,守卫森严,俨然一个小型军事据点。
卢凌风等人的武器大部分在撤离官船时被收缴,唯有他那杆形制古朴的长枪,因他第一个配合登上小船,侥幸保留了下来。
面对如此龙潭虎穴,强攻无异以卵击石。
赵羽决定先行侦察。
“我们时间不多了,基地建设一天比一天完善,拖得越久越难下手。今晚就去摸摸底。” 他看向卢凌风,
“小侯爷,你带破虏和几个人,负责制造骚乱,吸引注意力,动静越大越好。我带主力,直扑他们看守最严密的地方,那必定是库房所在!”
卢凌风救黛玉心切,也知道这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点头同意。
夜幕降临,一行人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到矿场外围。
就在准备行动前,赵破虏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两块洗得发白、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黑布条,递给卢凌风一块。
“卢大哥,给!”赵破虏眼睛亮晶晶的。
卢凌风看着递到面前的布条,愣了一下:“这是……?”
“蒙面巾啊!”
赵破虏一副“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的表情,压低声音解释,“干净的!我阿娘知道我这次出来……干大事,特意给我准备的,说当水匪也要注意……呃,形象?反正就是要低调,不能让人看清脸!”
他脸上露出一丝对母亲的思念和憨厚的笑容。
卢凌风看着手中这块承载着平凡母亲担忧与期望的黑布,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
他,堂堂冠军侯,北境卢家军的少将军,如今竟要蒙面去做那翻墙越户、制造骚乱的“水匪”勾当?这在他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是从未想象过的奇特经历。
赵破虏见他还愣着,忍不住催促:“卢大哥,你不会是想着光明正大打进去吧?那可不行!我阿娘说了,当水匪……不是,当这种需要隐秘行动的军人,第一条就是要保护好自己,活着才能完成任务!我这几天总结了好多经验呢,比如怎么选潜入路线、怎么制造小混乱又不暴露自己、怎么利用环境……”
听着少年一本正经地传授他总结的“合格水匪(侦察兵)自我修养”,卢凌风有些哭笑不得,但也从中感受到了底层军人为了生存而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谨慎与智慧。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块带着皂角清香的蒙面巾系在脸上,只露出一双在夜色中依旧明亮的眼睛。
好吧,冠军侯卢凌风,今夜暂且“落草为寇”。
同一片夜空下,南山矿场内部,压抑的气氛中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过去几天,黛玉凭借其技术改进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和那套听起来高深莫测的“紫色韧石”理论,暂时稳住了工头李老四和部分只认产量的监工,为水深火热的矿工们争取到了一些喘息之机。
但她比任何人清楚,这不过是饮鸩止渴,矿场吃人的本质未曾改变,头顶悬着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妥协和改善,只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致命一击的时机。
她从未停止暗中观察。
那双清澈□□的眸子,在看似顺从的低眉敛目间,早已将矿场的布局、守卫的换班规律、管事们的习性摸得一清二楚。
她尤其注意到,今晚,以甄寿为首的几个小管事,将会照例聚集在靠近库房那间相对宽敞的小屋里饮酒赌钱,寻欢作乐。
这意味着,上层的监督会松懈,巡逻的守卫也会被酒肉吸引部分注意力——这是黑暗中悄然裂开的一道缝隙!
时机到了!
然而,黛玉深知,仓促的行动无异于自杀。
她需要的不只是一份计划,更是要将这群被折磨得近乎麻木、如同一盘散沙的苦力,重新凝聚成一股求生的力量。
这需要智慧,更需要耐心和策略。
早在几天前,借着“改进矿洞通风”、“勘察地下水脉以防塌方”等冠冕堂皇的理由,黛玉在苏子庸和唐仁的掩护下,已经将矿场主要的隧道、支脉,尤其是那些废弃、半废弃的区域走了个遍。
她记忆力超群,心思缜密,看似随意的手指划过岩壁,脑中已然构建出一幅复杂的地下地图。
哪个岔路口易于设伏,哪条废弃坑道可能通往外界,哪个通风口足够一个瘦小的人钻过,她都了然于胸。
更隐秘的是,她以“试验新式照明”或“器械润滑防锈”为名,利用监管上的些许疏忽,以及李老四因效率提升而对她的几分纵容,悄悄让信得过的矿工(如那位机灵的王二哥)从库房角落或废弃物料中,零敲碎打地积攒了一些火油和破布条。
这些东西被分散藏在几个只有核心几人知道的隐蔽石缝里。
她知道,在关键时刻,火光与浓烟,比任何刀剑都更能扰乱敌人,制造机会。
利用短暂的休息、吃饭的间隙,黛玉开始了她悄无声息的“动员”工作。
她并非召集所有人,那太显眼。而是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逐个找到那些在各自小群体中尚有影响力、眼中残存着不甘火焰的人。
她对那位脸上带疤、原是渔民的头目张大哥说:“张大哥,我观天象,近日恐有风雨。你们常年在海上,可知风雨来临前,海鸟会如何?它们会聚在一起,寻找避风港。我们如今,便是那亟待归巢的海鸟。”
她对那位力气最大、曾是被骗流民的头目李叔说:“李叔,您看这矿洞,支撑的木头若是一根,轻易便折;若是十根百根捆在一起,便坚不可摧。我们这些人,便是那一根根木头。”
她对那位心思最细、曾是账房先生却被掳来的王二哥说:“王二哥,您精于计算。可算过我们每日劳作,为甄家创造了多少价值?又可算过,我们的一条命,在他们眼中值几文钱?这笔账,不该这么算。”
她没有空泛的大道理,每一句话都结合着对方的经历和处境,点燃他们心中压抑的怒火与求生本能。
她倾听他们的恐惧,分析逃跑的可行性,描绘成功后的希望——不是虚无缥缈的荣华富贵,仅仅是“回家”、“吃一顿饱饭”、“看一眼爹娘妻儿”。
此刻,在这堆放废弃工具的、散发着霉味和铁锈味的阴暗角落里,最后的动员开始了。被黛玉串联起来的七八个核心头目,连同苏子庸、唐仁,围拢在一起。
月光被厚重的岩层隔绝,只有远处篝火跳跃的光晕,在他们凝重、脏污却闪烁着决绝光芒的脸庞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诸位,”黛玉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荡入每个人心底,“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世家视我等如猪狗,此地多留一刻,逃跑的希望就会多少一分。今晚,那些管事们醉生梦死,正是我们挣脱锁链,搏一条生路的时候!”
人群中,一个身材干瘦、眼神畏缩的汉子(我们叫他赵四)嘴唇哆嗦着,小声道:“林……林小哥,俺知道你是能人……可,可他们手里有刀有剑,俺们啥也没有……这,这能成吗?万一失败了……”
他是最早一批被骗来的流民,亲眼见过太多反抗者被当众虐杀的惨状,恐惧已深入骨髓。
不等黛玉回答,旁边那位脸上带疤的张大哥猛地一拍大腿(又赶紧压低声音),眼中冒着火:“赵四!你他娘的还怕个球!老子受够了!天天像牲口一样干活,吃的比猪食都不如!我婆娘和孩子还在家等着我,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再待下去,老子迟早累死、被打死!与其窝窝囊囊烂在这里,不如拼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张大哥说得对!”力气最大的李叔瓮声瓮气地附和,他捏着拳头,骨节咔咔作响,“林小哥有本事,带咱们改了工具,少死了多少人?俺信他!跟着林小哥,干了!”
黛玉看着群情逐渐激奋,但她也理解赵四们的恐惧。
她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目光平和却充满力量地看向赵四,以及那些同样面露惧色的人:
“赵四哥,诸位心存疑虑的弟兄,我明白你们的怕。我也怕。” 她坦然承认,让众人一愣,“我怕死,更怕像蝼蚁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尸骨无存,家人永不知下落。”
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但正因为怕,我们才更要争!争一条活路出去!你们想想,我们在这里,每天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鞭打、饥饿、劳累、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这样的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我们没有刀剑,但我们有拳头!有石头!有这条烂命!我们人多!他们人少!只要我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像洪水决堤,他们挡不住!”
“记住!”她的目光如同寒星,扫过每一张脸,“我们不是去送死,我们是去求生!我们的目的,不是杀光他们,是制造混乱,是逃跑!动静越大,他们越慌,我们成功的机会就越大!李叔堵路,王二哥放火,张大哥夺船,都是为了掩护我们大多数人能逃出去!”
她开始再次明确部署,条理清晰,责任到人,仿佛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
“李叔,你带二十个力气最足的弟兄,用那些我们平时搬运的大块矿石和废弃的矿车,堵死通往码头和主营地的两条主巷道!要快,要狠,让他们一时半会儿冲不过来!”
“王二哥,你带五个手脚最麻利、胆子最大的,拿着我们藏起来的火油和布条,去库房区和管事们喝酒的小屋附近放火!不要硬拼,点了就跑,让火和烟替我们说话!”
“苏先生,唐大夫,你们组织好所有体弱、有伤、年纪小的,跟紧我。一旦看到火起,听到前面乱起来,我们就立刻往西南角那个废弃的排水洞冲!我探过路,洞口被杂草乱石遮掩,不大,但挤一挤能过去,外面不远就是河滩!”
“张大哥,你的任务最关键!带你信得过的、熟悉水性的弟兄,趁乱解决码头那三五个守卫,夺船!不需要多,两三艘小船就行!然后立刻来接应我们从排水洞出去的弟兄!水路是我们逃离最快的希望!”
她甚至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如果……如果我们被冲散了,或者夺船失败,记住,往山里跑!不要回头,分散跑,能活一个是一个!”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压低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今夜,不是我们死,就是我们成功逃跑!诸位,可敢与我林瑾玉,搏此一次?!”
“干!!!”
“拼了!跟林小哥走!”
“妈的,老子这条命豁出去了!”
就连原本畏缩的赵四,也被这悲壮而热烈的气氛感染,浑浊的眼中燃起一丝血性,颤抖着伸出手,叠在众人手上。
低沉的、压抑着却澎湃如潮的誓言在黑暗中回荡。
星星之火,已然成势,只待东风,便可燎原!
就在黛玉紧锣密鼓地策划起义的同时,卢凌风和赵破虏已经凭借高超的身手,悄然潜入了矿场营地。
他们避开巡逻队,如同狸猫般在阴影中穿梭,试图寻找制造骚乱的最佳地点。
他们潜行到一处位置较高的、似乎是仓库管理区域的木质阁楼下。
下方传来喧闹的划拳行令声和浓郁的酒精气味。透过木板的缝隙,可以看到下面灯火通明,几个小管事正围着一名衣着华贵、面色红润的胖子阿谀奉承。
“寿爷,您再喝一杯!”
“这次多亏了寿爷您在福大管家面前美言,我们才能有这么好的差事!”
“是啊是啊,跟着甄家,吃香喝辣!”
那被称作“寿爷”的胖子,正是甄福的弟弟甄寿,能力平庸,全靠兄长提携才混了个闲职。此刻几杯黄汤下肚,又被众人吹捧得飘飘然,便开始口无遮拦:
“哼,那是自然!我哥说了,这南山矿场,以后就是我们甄家的钱袋子!比混点那劳什子军饷靠谱多了!”
一个管事奉承道:“寿爷说的是,朝廷那点军饷,你拿一点我分一点,层层盘剥下来,还能剩几个?哪像咱们家这矿石,实打实的!”
甄寿打了个酒嗝,得意道:“军饷?呵呵,你们以为船里还有军饷吗?原计划,那些可全是石头做做样子罢了。是家主不想浪费航运资源,乘机又从工部搞了一些精铁矿石出来。哪里还有什么军饷发下去?告诉你们,大部分早就被……被上头那位,”
他指了指北边,意指太上皇,“拿去修他的万寿宫、奇巧园了!穷兵黩武?呸!是穷奢极欲!”
阁楼上,正凝神倾听的卢凌风,如遭雷击!军饷……被太上皇挪用去修园子了?!
那他之前对赵羽所说的“君恩”、“误会”……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他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一角。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握着长枪的手微微颤抖。
和卢凌风超强的听力不同,赵破虏对下面的内容听得不太真切,见卢凌风神色不对,低声问:“卢大哥,他们说什么了?”
卢凌风恍若未闻,脑海中一片混乱。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些千里迢迢“抢”军饷的琼州水军,没有军饷,都是一些石头。
甄寿还在炫耀:“……朝廷那帮老爷们,只要银子到位,什么不敢卖?这精铁矿石,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哈哈……”
下面又是一阵谄媚的笑声和赌钱下注的吆喝声,与矿洞里面矿工们的悲惨生存形成了地狱与人间的鲜明对比。
卢凌风心神激荡之下,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块松动的木板,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谁?!”
下面的喧闹声戛然而止,甄寿警惕的喝声传来。
“不好!被发现了!”赵破虏低呼。
卢凌风猛然惊醒,暗叫糟糕。两人立刻从阁楼窗户翻出,落入下方的阴影中。
几乎同时,下面脚步声杂乱,伴随着呼喊:“有贼!抓贼啊!”
卢凌风和赵破虏在营地中快速穿梭,试图摆脱追兵。甄家的守卫被惊动,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火把的光影晃动,人声鼎沸。
就在他们被逼入一个堆放杂物的死角,准备拼死一搏时,另一侧也传来了打斗声和呵斥声!
只见另一伙大约五六人的黑衣人,动作更为专业、利落,正与甄家守卫交手,且战且退,似乎也在躲避搜捕。
两伙“不速之客”在混乱中撞了个正着!守卫们以为他们是一伙的,攻击更加猛烈。
“兄弟,你们哪儿的呀?!”
赵破虏紧张地喊道,以为遇到了“同行”了。
那伙黑衣人也显然没料到会碰到另一波人,为首之人身形矫健,出手狠辣,一招逼退一名守卫后,警惕地看向卢凌风他们。
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对方凌厉的气势。
卢凌风虽心神未定,但战斗本能仍在。
他长枪一摆,格开刺来的长矛,感觉对方的身手路数似乎有些熟悉……不是甄家私兵那种野路子,更像是……经过严格训练的?
就在这时,那名黑衣首领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攻势微微一滞。
卢凌风抓住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枪尖如毒蛇吐信,巧妙地挑向对方面门,意在逼退而非伤敌。
那首领反应极快,侧头避过,但蒙面的黑布却被枪尖挑落!
火光一闪,映出一张略带风霜却难掩精干之气的女子面容!
几乎同时,赵破虏趁着对方愣神,一个箭步上前,也想看个究竟,却被那女子轻松格开。
然而,就是这惊鸿一瞥,让那女子首领瞳孔骤缩,失声低呼:“……小侯爷?!是您吗?!”
卢凌风闻言也是一震,这声音……他定睛看去,虽然对方女扮男装,面容也有些变化,但他还是认了出来——这是母亲长平公主的心腹,亦安商队的二掌柜,柳青!她怎么会在这里?!
“柳……柳姨?”卢凌风难以置信。
柳青确认了卢凌风的身份,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与激动,但立刻被严峻的现实压下。“此地不宜久留!先跟我们走!”
她迅速打了个手势,其余黑衣人立刻变换阵型,掩护着卢凌风和赵破虏,如同利刃般切开混乱的守卫,向着一个预定的撤退路线疾驰而去。
身后,甄家守卫的呼喊声、矿场突然响起的、由黛玉策划的起义带来的更大规模的骚乱声,以及不知何处燃起的火光与浓烟,交织在一起,将这个原本寂静的深山之夜,彻底点燃!
原来,就在一天前,在卢凌风等人追踪官船、黛玉在矿场暗中策划的同时,隔壁江南扬州,一家名为同福客栈的后院,却烛火通明。
账房的雅室内。
客栈的女掌柜,名唤柳青,年约三十,容貌清秀,眉宇间却带着寻常商贾没有的干练与锐利。她正是长平长公主麾下,亦安商队二号人物,亦是唐婉的得力副手。
夜色已深,柳青却未歇息,正在核对账目。
忽然,窗外传来三长两短的鹧鸪叫声,极有规律。
柳青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迅速起身,走到窗边,同样以两短三长的节奏轻轻叩了叩窗棂。
片刻后,一个穿着夜行衣、风尘仆仆的身影如同落叶般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令牌背面刻着繁复的凤穿牡丹图样,正是长平公主府的密令标识。
“青掌柜,北境急令!”
来人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
柳青接过令牌,指尖在某个隐秘的凸起处一按,令牌侧面弹开一道细缝,里面藏着一卷薄如蝉翼的绢纸。
她迅速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却是公主府特有的密文:
“稷儿遇袭失踪,疑沿河南下,江南各部,不惜一切代价,寻其踪迹,保其安全。优先级:最高。”
“稷儿”正是卢凌风的小名!柳青脸色骤变,握着绢纸的手指微微收紧。
小侯爷出事了!还是遇袭失踪!
“消息何时传来?源头可信否?”柳青声音凝重,快速问道。
“八百里加急,直通渠道,源头……是北境镇北侯府直接发出,绝对可靠。”黑衣人笃定道。
柳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小侯爷不仅是北境的未来,更是长平公主的命根子!此事刻不容缓!
“立刻启动我们在江南所有的暗线,特别是沿河码头、漕运关卡、各州县医馆药铺,全力搜寻小侯爷下落!有任何疑似消息,第一时间回报!”柳青语速极快地下令,“我亲自去南山矿场一趟,向婉姑娘禀报此事!那里鱼龙混杂,或许会有线索。”
“是!”黑衣人领命,再次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柳青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安排好人手接替客栈事务,自己则换上便于行动的劲装,带着几名核心好手,连夜策马赶往南山矿场方向。
她心中焦急如焚,只盼着小侯爷吉人天相,更盼着唐婉能有更多线索或应对之策。
第二天,南山矿场,唐婉的临时居所。
傍晚时分,唐婉刚刚听完手下关于近日矿石产出和库房存储的汇报。她站在窗边,望着远处逐渐被暮色笼罩的矿山轮廓,眉头微蹙。
“婉姑娘,”一名心腹低声道,“根据我们的勘测,这南山矿脉表层易采的部分已去了七七八八,往下深入,不仅难度陡增,风险也大,投入与产出恐怕不成正比了。依属下看,性价比已然不高。”
唐婉轻轻“嗯”了一声,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这本就是一场“借鸡生蛋”的戏码,如今“鸡”快要被榨干价值,是时候考虑“摘桃”了。
更何况,仓库里那些从官船上卸下的、来自工部的精炼铁矿石,才是真正意想不到的横财,足以让北境卢家军的装备水平提升一个档次。
就在她权衡着何时动手最为稳妥时,房门被轻轻敲响,柳青带着一身夜露寒气,闪身而入。
“青姨?你怎么来了?”唐婉见到柳青,有些意外,尤其是看到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凝重。
柳青没有废话,直接将那卷密令绢纸递给唐婉,低声道:“婉姑娘,北境急令,少主出事了!”
唐婉接过绢纸,快速看完,脸色也是瞬间沉了下来。
卢凌风遇袭失踪?
这消息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响。
那个意气风发、眼神清亮的小少年……她虽然与他接触不多,但他是公主的逆鳞,是北境的希望!
“消息确认了?”唐婉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确认,侯府直接发出的最高优先级密令。”柳青肯定道。
唐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计划必须提前了!”
她看向柳青和屋内的几名核心手下,语速飞快地下达指令:
“青姨,你来得正好。小侯爷失踪,方向可能是南下,这南山矿场人员复杂,未必没有线索。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原定的‘摘桃’计划,必须就在今晚执行!”
“为什么这么急?”一名手下疑惑。
“第一,矿脉价值已不大,避免夜长梦多。第二,仓库里的精铁矿是现成的巨大收获。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唐婉目光锐利,
“小侯爷失踪,江南局势可能生变,我们必须尽快拿到东西,抽身而出,才能集中力量去寻找小侯爷!否则,一旦甄家或者朝廷其他势力察觉到异常,我们就会陷入被动!”
她看向柳青:“青姨,你带一队人,负责制造混乱,声东击西。目标主要是库房区和管事居住区,放火、制造噪音,越大越好,吸引绝大部分守卫的注意力!”
“阿亮,”她看向另一个身手矫健的汉子,“你带我们最精锐的人手,和我一起,趁乱直扑库房,以最快速度,将里面那些工部的精铁矿,以及我们甄选过的高品位原矿,能搬多少搬多少,装上我们事先藏在河湾的小船!”
她又沉吟片刻,补充道:“还有……矿场内部那些奴隶……尤其是那个叫林瑾玉的‘少年’,若有机会,顺手帮一把。此子不凡,或可结个善缘。至于其他人,制造混乱后,能否逃出生天,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是!”众人领命,立刻分头准备。
唐婉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彻底浓重的夜色,眼神深邃。寻找小侯爷是头等大事,但眼前的“摘桃”行动也必须成功,这关系到北境未来的实力。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各方势力都将在这小小的南山矿场,展开激烈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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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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