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鸣凤记

林怀瑾这句话刚落下,东安王府正好就到了。

他们从正门一对踏着圆面抱鼓的汉白玉石狮子前下轿,入府迎面绕过半扇镂空着四爪游龙并祥云花藤纹的青石影壁,进院入正堂中,竟是又见着个一尺二寸高的吊眼怒睛大虫头高挂明堂正前,镇在雷击木刻开的金丝匾额之下,一时难掩肃杀之气。

但更显眼的,还得是虎头两侧已经从乌木中浸出油润的内联,这上面深青色的刻字看得出来已经有些时岁。

“经纶合掌承恩重,忠荩倾心报国深。”

林怀谨看着对联上的字迹,一时有点愣住。直到东安王妃招呼他进东内堂入了正座,散去身边的下人,林怀谨方回过神来,敛去了将林,贾,穆三府在心中的比较。

他听东安王妃这才解释:“我知道你那封信是送到义忠王府的。但你这次来贾府到底是家事,你叔公直接出面不好,才会这件事转手给我。”

“是……是我多欠考虑。”林怀谨完全承认这点。他谢过东安王妃的茶,看着这不大的东堂,一时有点被这乌阁云榭的场景吸引,在心情平复后说,“我行事不周,给王妃见笑了。”

东安王妃说:“你才多大,有什么可见笑的。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莫说我还不知道同着东小郡王在漠北的哪个草原上撒着野,就是你父亲,倒也是时常口出那些荒诞不经的怪话。”

“……”林怀谨微微偏过头。东安王妃见状笑了一声。她和林怀谨说,林如海寄过来的书信,义忠亲王已经收了,为了研究这封书信,倒是连她丈夫今日也去义忠王府落了脚,现下这东安郡府中只有她和林怀谨这位贵客。

为了照护林怀谨,东王府今晚这顿宴席上的菜肴都是江南口味,从高汤吊起的白玉狮子头,道长桌摆着几道如凤尾虾,美人肝之类的辅菜,至末了以一道茶汤收尾。

林怀谨夹过一筷子的狮子头,嘴里品着嫩肉化开在舌尖的鲜甜滋味,心里却想着林黛玉此时在贾府中会吃些什么。

东安王妃见他垂眸色暗,问道:“菜不好吃?”

林怀谨答:“好吃极了。”

东安王妃说:“既然好吃,你且看看饭后你想听什么戏。”

林怀谨摇摇头。见他如此表示,东安王妃也不再追问,而是叫着大丫鬟订过一场鸣凤记。

于是伴随着角弓一拉,随着锣鼓响起,那顶着华服冠饰的末角上台,开口便道:“秋月春花易老。赏心乐事难凭。蝇头蜗角总非眞。惟有纲常一定。四友三仁作古。双忠八义齐名。龙飞嘉靖圣明君。忠义贤良可庆。且问后房子弟。今日搬演谁家故事。”

帘幕之后,顷刻有声音应道:“当正是一本同声鸣凤记。”

于是台上的末角当即便拜:“原来是这本传奇。听道始终。便见大义。 ”

话音落下,那远台又列出一众锣鼓声,更有那旁白唱到:“元宰夏言。督臣曾铣。遭谗竟至典刑。严嵩专政。误国更欺君。父子盗权济恶。招朋党浊乱朝廷。”

“杨继盛剖心谏诤。夫妇丧幽冥。忠良多贬斥。其间节义。并着芳名。邹应龙抗疏感悟君心。林润复巡江右。同戮力激浊扬淸。诛元恶芟夷党羽。四海贺升平——”

……

《鸣凤记》讲的是明朝嘉靖年间的党争故事。

林怀谨得承认他看着这本折子戏时,有一种古怪的不适感督促他想继续看下去。当他从这种荒诞感中抽出身后,却见东安王妃并未看戏,而是看着他本人。

一瞬间,些许的毛骨悚然感让林怀瑾凝固。他感觉周围的时间像是流水溢散,氤氲成覆盖整个厅堂的死湖。

外面的戏班子还在唱,隔着半扇帷幕,林怀瑾先开了口打破了滞凝的水面。他问:“王妃在看什么?”

东安王妃问:“你觉得我在看什么?”

林怀瑾沉思,少顷之后却是转了个话题:“王妃可看过林御史这次寄来的信件?”

东安王妃眨眨眼。她见林怀瑾说:“林御史的信我看过。江南今年恰逢旱情,虽然不大,但随着宫中一路的盐税抽紧后,未来的日子怕是绷到了弦上——金陵是属繁华富饶之处,但上至州官,下到百姓,难见多少笑意。”

林怀瑾说完,声音停顿了一下。

“我从今岁九月初二启航,自水路一路北寻,见往来过处,却像是从行于云山雾海,所路过之处,皆蒙雾一片,沉寂无声。然而至京中才发现原来世道里还有如此繁华的地方,就仿佛置若另一个世界。”

他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

荣国府来接应的三等丫鬟穿着就已经不下林府的大丫鬟。林怀瑾本以为京城的每一处都这么繁华,但来东安王府的这么一遭,让林怀瑾意识到,他所料想的情况大抵并非如此。

林怀瑾抿过茶,他将自己先前一段的经历简单概过。听着东安王妃敛过神色道:“你先前问我,究竟是谁对当下的现状不甚满意,以至于五年多后仍然风雨未平?我告诉你,这京中的所有人都不满意。”

“这天下供养不起来这么多人挥霍无度。但所有人都只觉得旁人占用了太多财帛,而自己明明还当更进一步。”

这话多少有点震耳。林怀瑾愣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微弱的话音刚出来,就被台上一声锣鼓盖过声音,只听戏子唱到:“前后同心八谏臣,朝阳丹凤一齐鸣。除奸反正扶明主,留得功勋耀古今。 ”

这一唱直接把林怀瑾的话给唱忘词了。还没来及反应,就听见东安王妃道:“你看这戏目演的,正是乱有乱的好处。”

林怀瑾问:“王妃何出此言?”

他心中思绪未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听东安王妃道:“你可知你养父为何让你送这封信过来。”

“应该是担心我同妹妹卷入江南的乱子中。”

“你只说对了一半。”东安王妃道,“林如海送你过来,一方面是为了避险,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你在真的乱了时能够迅速发挥上用场。”

“你只要在,就是正统。”

这句话一出来,林怀瑾瞬间明白了东安王妃的意思——林如海在他同贾敏都在的情况下,仍然执意要把他送回京中,根本不是因为贾敏身病。他本来就该回来,去当义忠王府笼络前太子党的象征。但与之而来的,却是林怀谨另一个更深的疑惑:“京中若是乱了,我的养父养母呢?”

东安王妃没有回答,林怀瑾就知道对方的意思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言语,之听着台上的演员转过戏场,唱起‘金陵山东道监察御史林润祭拜因严氏父子陷害而死的两位将领,为权臣严世蕃仇视’的桥段,而细看场景,那前一幕戏曲留下的断头台上,竟鸡血未干,惊心触目。

本就混乱的林怀谨瞥见那血,像是被闪电劈中,猛然从沉默中起身说:“……我不能接受,我要回去。京城离着金陵太远,无论京中谁嬴谁输,都会毁了他们的。”

“但林如海的信是他自己写的,你养父养母更是自愿收的礼,交的投诚状。”东安王妃平静道,“就算是不同意,你又影响的了什么?荣国府让你们兄妹受的委屈,你连现在都要向我来求助,你连你自己都护不好,你觉得你有能力担得起他们的余生吗?休倒是你养父母,若是林如海一倒,你妹妹要是沦为孤女,遭人践踏的例子还少吗?”

那台上的丑角在哭:奴家原是扬州商人李氏之女。父亲在京开个段疋官店。严世蕃在店前经过。见奴姿色。强逼为妾。父亲旣死。家财尽被掳占。今世蕃有一十六个爱妾。见奴色衰。万般凌虐。他正妻怀恨昔日宠爱。将奴刺瞎双目。赶出抄化。

“你养母身虚,你妹妹病弱,她们吃着千年的灵芝,百年的人参要谁来出?”

小生在叹:空山月。愁云衰草。封颓马鬣。此处已是他墓所。好凄凉风景。就此荒草地拜一拜罢。

“巡盐御史一年一任,你那养父连任了五年巡盐御史,他为何能任?竟是连新朝换政都撼动不了这官身半分?你养父既是介于中央地方之间,又横跨新朝旧皇之中,他这万丈悬崖能走,是他自己有那通天的本事,但若是有朝一日,这天梯轰然倒下,你觉得谁能救他?是你那从五品的二舅舅,还是只有虚衔的大舅舅吗?”

又有人在凄凄彻诉:椒山公。你名高泰山。挹天潢曾濯肺肝。老宜人。你心如冰鉴励坚贞。叔姬并贤。羣奸队裏孤忠显。黄沙泉下淸风现。听子规啼。流水泣。高山怨。同心未遂镌功愿。长安古道芳草芉。游人泪滴流红茜。

“你父亲出事时,我多恨自己未曾帮上什么忙。你如今怜惜你的养父母了,你怎知我与我夫君同你父亲的感情不比你同他们要差!你是想退,退到那温柔安乐乡里,那你身上的血债谁来偿还?!”

“可是我能做什么!你们要我做些什么?”林怀谨猛然转身甩袖,长久凝望着一身官服的东安王妃。他不在柔声轻语,但泪水却无法抑制地从他脸颊上流下来,连带着声音都变得哽咽。

“我当然不是记不住当初发生了什么……那火箭擦着我的脸颊飞过去,射在马身,把我跌到地上,一头正撞在血红的宫墙上——我怎么可能不记得?我怎么可能不记得!”林怀谨颤抖着红了眼,“那时候我才多大?我连我父母的脸我都记不住了,但我记得,那个火里的血人撑着一口气把我藏在水缸里。他说……你要活着,嘉言……”

林怀谨捂着脸,低低地哽咽:“……你要活下去。带着我们的那一份活下去…活下去。”

【看他楼台掩映连畿甸。珠玉尘轻贱轩冕。黛眉歌舞欢声遍。剥民脂充私苑。穷奢不悛。终须有日天开鉴——天开鉴啊!商君车裂难免。】

“……”

“谢了王妃好意,童子科的事情我会认真考虑的。”林怀瑾收敛情绪,他擦掉眼泪平静说,“王妃可否容情…今日我还是想回去见我妹妹。”

“你妹妹……”东安王妃从震惊中回过神,她斟酌说:“若是你觉得荣国府照护不好你的妹妹。如今长公主正是缺一个伴读。你妹妹完全符合标准,我可以为她举荐……”

“我替妹妹谢过王妃。”林怀谨道。他辞别东安王妃,回到荣国府中已是深夜。这一回去,一下就惊动了管理荣国府的王熙凤。

“瑾哥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在东安王妃那里留宿吗?莫不是和王妃有什么冲突?”

“冲突没有,只是一时行程有变罢了。”林怀谨同王熙凤笑着寒暄过,他问:“好嫂子,我妹妹现住在哪里?”

王熙凤说:“是同老夫人一并住着呢。诶呀,瑾哥儿要是回来真不早说,你妹妹住着碧纱橱里面,你那未见的宝兄弟住在外面,两面一合正巧得是没有了地方。你坐着等会,我且看看有无空着的房子现在速速同你安排一番。”

“一切但听琏嫂子安排。”林怀谨柔声顺道。但他停顿了一下,还是有点在意王熙凤的话:“只是这宝兄弟可是那位衔玉而生的表哥?为什么会同我妹妹住这得这么近?”

林怀谨的话让王熙凤愣了一下。她回过神捂着嘴笑:“是他。你那表哥正大你和你妹妹一岁,最得老太太的宠。你妹妹原本住的地方,正是你表哥住的地方。老太太舍不得你妹妹,才让你那表哥挪了住处。”

“是吗?”

林怀谨若有所思。他同王熙凤问过碧纱橱的位置。在平儿的引路下过去后,竟是听见碧纱橱内传来音隐约的哭声。

……他的妹妹为什么哭了。

林怀谨僵在原地,一时思维凝固,竟是连外人叫他都未曾听见,只到回过神时,就见着林黛玉裹着一裘披风,颦着眉拍他。

“你怎么哭了?”

“你怎么回来了?”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是同时愣住。半刻之后,林黛玉先道:“我没哭——况且你不要转移话题,先答我的话。”

林怀谨并没有这么做。他仔细看过林黛玉泛红的眼角,抿了抿唇,凝望着对方说:“妹妹,是我无能。我不想见你哭,为此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林黛玉望着林怀谨的眼睛,她审视了半刻,突然说:“谁和你说我哭了。我不哭。我有天下最好的哥哥。”

林怀谨抿唇,神色不太自然。林黛玉见他这样,捂着嘴笑了一下,伸手便要去拍林怀谨的脸。

但这一下林黛玉并没有能够拍实。她的手帕刚刚扬起,就听见一个男声从不远处传来:“咦,颦儿妹妹,你怎么出来了?”

场面一瞬凝固。半晌后,林怀谨先开口,背对着贾宝玉问:“谁是颦儿?”

他转过身,凝望着眼前有些尴尬的贾宝玉,声音冰冷地说:“父兄未死,谁配给她起这种表字?”

《入京城之我和贾宝玉开局对A》

言言黑化进度:10%(身处漩涡最中央,你真的还觉得自己能袖手旁观吗?)

说真的,某些人应该珍惜一下现在还没有黑化,并不是特别渴望权势的林怀瑾……这小家伙现在其实还不是那么果断狠辣,甚至于有点手足无措。

鸣凤记的所有戏词是戏曲原文引用。这个是远景戏台,即东安王妃和林怀谨在室内只有两人,而戏子大概在室外几十米外完全听不见他俩谈话的地方。

因为位处东方,所以东安王府的描写用了大量青龙相关的意象。他们前堂的虎头用的是东北虎的头长,即40厘米左右。

此外清朝的官员是可以通过石狮子下面的砖是方的还是圆的来判断这家是武将还是文官。很显然,东安王府和义忠王府都是武官出身,那么谁是本阵营内的清贵文官呢?

林如海:?看我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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