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红酥手(六)

片刻后,他甩开先生的脸,喊道:“来人,拉下去!”

“廷杖!给朕打到他断气为止……”

跪在一旁的礼部尚书还在为先生求情,赵令山气得吐出一口血水来,他冷声喝道:“你若再为他求情,那朕便连你也一起打!”

礼部尚书吓得脸色惨白,跪在地上不再出声。

……

先生刚被拉下去,在长椅上绑好。便有人进来通报:“陛下,反贼赵梓菁攻进京都了!”

赵令山从未想过要拦他:“正好,让他好好看看他最敬重的老师……是怎么被打死的。”

长棍敲在血肉上发出的响声,一下一下,沉痛地戳在赵令山的心上,他逼着自己不去可怜他,他逼着自己不去重新拾起那颗悲悯仁慈之心,他拖着沉重的身子绕过大半个皇宫,走到了仁德宫。那里住着他的结发妻,是如今在这个世上唯一还挂念他的人。

但当他敲开门的那瞬,看到的却是躺在血泊中的女人,同她一起躺在地上的还有大皇子阿朗,他只有三岁……薛皇后怀里还抱着他那不到一岁的阿宝。

阿宝也没了呼吸。

赵令山的身子瞬间疲软无力,他瘫在门口,半晌后,他吐出一口瘀血,喃喃自语:“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要索就来索我的命,为何要拿我的妻儿和娘娘开刀啊!”

他费力地爬到她身边,伸手想要触碰她:“你从前说,我总是顾不上你……如今好了,我们以后便可以只做一对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了……苁惠。”

但他的动作却停在了指尖相碰的前一秒。

……

赵梓菁率兵冲进宫里时,一眼便瞧见了趴在长椅上,已经断了气的先生。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立即跑过去确认。那日夜色朦胧,他于黑暗处,看到心中仅剩的那道光……一点一点地散了。他抱着先生被打得伤痕累累的身子,凄惨地喊出声。

赵梓菁眼眶猩红,只身走进宫殿。里面并没有人。

在满地狼藉中,他只看到了六哥留给他的最后几张字条。

进宫时,你都看到了吧?为君者,忌优柔寡断。该杀的,就得杀,不要像朕从前那样。这便是朕要送你的第一个礼物。

赵梓菁双手攥紧,手中的纸条立刻被揉成一团。

听闻你心悦十妹,你孃孃欲立她为长公主,朕没答应。这便是朕送你的第二个礼物。

他们都说,你做的会比朕好,朕心中自是不服的。但,你是朕的九弟,你自幼便是朕看着长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很清楚。那高处,朕去瞧过了,不适合朕,朕不要了也罢,如此还能活得舒心些。这是朕送你的第三个礼物。

满意了吗?我的九弟。小时候,你想要的一切,哥哥都会给你。长大了,也是。毒茶是你准备的吧?我已经喝了,以后你就再也看不到我这个无能的哥哥了。

毒茶?什么毒茶,他从未准备过毒茶。

赵梓菁想过起兵造反,想过杀了所有贪官污吏,就是未曾想过……要六哥的命。

先生我便一同带走了,他死前还说,是自己教导无方,没有教会我为君之道。来日方长,望九泉之下,我与他还能再相见,他是我赵令山的先生,永远都是。我知道你肯定也舍不得他,到时若我与他能再碰见,我一定好好待他。

九弟,你是最让哥哥省心的孩子。望尔舒心,盼尔高飞。

赵梓菁看完了最后一张纸条,心已凉了半截。他起兵造反,从未想过夺位,他就是想为孟相公查清真相,想保护孟昭懿。却不料,他的这次兵变,直接导致了六哥和先生的死亡。

他得位不正,还害死了六哥和老师……

是他杀了六哥,是他杀了老师……

这成了赵梓菁往后每日的噩梦。

-

先生提前结课了。

下学后,大家蜂拥而出,先生唯独喊住了赵梓菁。

“九殿下。”陆正殊看向赵梓菁,说,“吾从前是对你严厉了些,吾罚你抄《道德经》,便是要让你静下心来。你总是心思浮躁,吊儿郎当,做事鲁莽。你若只想做个闲散王爷,吾也不会如此严格地要求你。但吾看出了你的野心,你是个洁净之人,切忌沾染恶习。”

“以清廉为纲,以公正为魂,孜孜以求,尽忠报国。不可听信他人谗言,不可鲁莽行事。”

“亦不可有谋权篡位之想法,此实乃狂悖之徒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吾必须要教你这个道理,若是他日,你瞧不惯官家的做法,你可耐心进谏,但绝不可残杀手足同胞!”

陆正殊望向他的眸子里藏了深深的悲悯:“九殿下,可记住我方才说过的话了?”

他这几日在梦里经常能看到九殿下举兵攻进京都的画面,他心里满溢悲痛,那场景如此真实,真切到他以为这便是已经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了。所以,他才选择匆匆地结课。

他应该留更多的时间,让他们去面对这个处处充满阴暗的世界,而不是将他们护在怀里。他应该让他们在社会上成长,而不是只有年岁的增长。

陆正殊永远都记得那夜梦中,他看到了官家凄凉的眸,听到了他冰冷的话,以及他眼中那抹藏不住的绝望……他从梦中惊醒,大口喘息。他未曾想过,原来在某个瞬间,他已不再是那个一身清骨只为培养贤士的教书先生了,他也做过杀人诛心的事。

他教育的学生,那个他最喜爱的学生,竟要伤害自己的手足同胞……

……

赵梓菁瞧着先生眼中涌上的情绪,心中一紧。

自十妹落水之后,这一件件怪事都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先是十妹情绪变得阴晴不定,再是薛琮知都不爱搭理他了,可薛琮知从前明明也是个清风霁月的小郎君。现在连先生都变得好生奇怪,突然对他说什么不要谋权篡位,他赵梓菁就从未有过这个想法。

但他怕先生责骂自己,便应下了。

“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万万不可胡闹。”

赵梓菁回:“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

“吾已跟陛下请旨,决定致仕还乡了。”

他也已上书进谏,告知官家不可再无端生事,引发各国之间的战争了。官家虚心纳谏,立即下旨让驻守漠北的骁勇将军班师回朝。他今日也已经在题本中明确指出,不可听信新党文官的谗言,新政可行,但不是所有的新政都符合大昭的国情,应明辨是非。

他只是缺少指点,并不是做不好这个官家。

……

赵梓菁问他:“那学生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先生了?”

先生眸中带笑,抬手摸了下他的脑袋:“我以后尽量多回来看看你们。如今,我最看好的便是九殿下,望你能协助你六哥,为大昭做出更多的贡献。”

赵梓菁眼睛很亮,冲他点头:“我会的!”

-

七月,官家为赵梓菁在宫中举办出阁礼,赐他府邸,封他为秦王,并赠字“贤明”。

是日,九哥便拜别了太妃娘娘,入住新府。

孟昭懿也在这宫中也有些待不下去了,遂去找了太妃娘娘。太妃娘娘早看出来了她的心思,笑着迎她进门:“吾早就知道你心不在这里了,罢了,早晚都是留不住你的,你便去吧。”

昭懿不舍地看向太妃娘娘。她心中都明白,知道她前世为何要斩断自己和九哥的姻缘。宫中是非多,尔虞我诈,她看似绝情,实则是在保护昭懿。

“吾猜你此番出宫,定是要去到你爹爹身边的,姚州离京都甚远,你路上要注意安全。”

孟昭懿冲她点头:“多劳太妃娘娘挂心,昭懿都清楚的。”

“那吾……便送送你吧。”

九哥已经离宫,如今连昭懿也要走了,太妃娘娘心中自是舍不得的,她站在清仁宫门口,望着昭懿的身影逐渐走远,心中泛起些许疼痛。她忙追上几步,却还是跟丢了。

她回过身,神色郁结:“彩蝶,吾身边已经没有知心人了。德宁嫁去漠北,昌华嫁去南夷,如今九哥出阁,昭懿也走了,吾总觉得心中好像空了一块。”

彩蝶在她身边伺候了许久,闻言,也只是轻声应了句:“娘娘许是多心了,九殿下方才还给您寄信了,昭懿姑娘也答应过您,会多写信给您的,您如今只需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便好。”

“罢了,吾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

孟昭懿如愿以偿地出了宫。

官家心中也很是疼爱她这个异姓姊妹,特为她在宫外留了府邸。

孟昭懿一人在家中待到厌烦,她听闻今晚京都城中的巧喜街会举办花灯展,心中欣喜万分,遂写信告知陈黔婳,想让她出来一起玩。那日下午,孟昭懿收到陈黔婳的回信,她说她晚上会趁她小娘不注意之时,偷溜出来陪她玩的。

孟昭懿打算几日后便离开京都,去往爹爹所在的姚州,这恐怕会是她和陈黔婳近些年的最后一面,于是她特意盛装打扮,前去赴约。

她身穿一件鲜艳的红色罗裙,裙身上绣满翩飞的彩蝶,她腰间系着一条宽大的彩色腰带,不仅束住了纤细的腰肢,更增添了几分俏皮。腰带上挂着几个小巧的铃铛,风一吹过,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更添一份灵动之气。

她今日梳了个朝天髻,用精美的珠花和丝带固定住,显得既活泼又不失端庄。

孟昭懿赶到巧喜街时,陈黔婳已经在那了。但巧的是,陈黔婳今日也打扮得十分庄重。

月下花前,她立于人群中,清新淡雅,如同初绽的幽菊。她眸似秋水,清澈透亮。双眉弯弯,似新月初上。长发轻挽,梳成云髻,以花簪和丝带束之。

她身着淡青色罗裙,裙摆随风轻摆,似碧波荡漾。外面罩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更添几分清雅之气。裙边绣着几朵粉嫩的莲花,仿佛在水中轻盈飘舞,栩栩如生。

孟昭懿立刻迎了上去,换她一声:“姐姐!”

“孟妹妹今日真是漂亮。”

孟昭懿不语,只能盯着她看了许久。

陈黔婳也觉得她今日有些反常,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怕扰了昭懿今日的好兴致,她也只能沉默不语。

孟昭懿牵着她走在巧喜街上,她神色自若,未流出一分古怪之意。显然陈黔婳也没看出她此刻深藏于欢乐情绪下的不舍,她偷偷松了口气。

夜色如墨,星辉点点,花灯展上,万千灯火辉煌璀璨,映照出一片繁华盛景。

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花灯竞相绽放,璀璨夺目。有龙凤呈祥的巨型灯笼,龙身蜿蜒,凤羽飘逸,仿佛要腾空而起,引领着天地间的祥瑞之气。有蝴蝶翩翩的花篮灯,彩蝶在花间轻盈飞舞,栩栩如生。花灯之下,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孩童们手持小灯笼,嬉笑打闹着穿梭于灯海之中,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孟昭懿拉着陈黔婳凑到卖花灯的店铺前,她挑了两盏莲花灯,继而递给了陈黔婳一个。

“姐姐可曾听说过,‘一起放过花灯的人一辈子都走不散’这句话?”

陈黔婳顿了顿,侧眸看向她,她的眼中分明有其他情绪在满溢:“当然听过。”

孟昭懿眼睫颤了颤:“那……我们也会好一辈子吗?”

上一世,她们互诉心肠后,心中终归是有了隔阂。昭懿从来都不觉得这是她们这群女孩子的错。她和陈黔婳本就是相互依偎着长大的,她们比谁都希望对方能够幸福。她不怪陈黔婳,也不怪自己,更不会去怪九哥。

要怪也就只能怪……这世道总喜欢造化弄人吧。

“妹妹又想到哪去了,我们不是早就说过要结成异姓姐妹的吗?如此怎会走散?”

孟昭懿心中明朗,笑着回她:“对啊,我们可是亲姐妹。”

她拉着陈黔婳跑到护城河边,那里已经围上了许多放花灯的百姓。孟昭懿瞧见了个熟悉的人影,她眼眸波动了瞬,在原地纠结了许久后,她找了个理由离开此处。

“姐姐,我看那边有卖糖葫芦的!你先放花灯,我去买两串!”

“你小心点,莫要摔了。”陈黔婳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下头。

这丫头依旧莽莽撞撞的。她叹了口气,回眸望向手中的花灯,思绪却越飘越远。

陈黔婳也觉得孟昭懿近段时间变得非常奇怪。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就让自己去当伴读,如今又好生奇怪地问她,她们会不会一辈子都是好姐妹。她像是知道了什么,又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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