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夕尧一个人在寝室里发呆。

珈兰院长找她谈完话的当晚，他们一大群学生在学馆中心的大草坪上围了一个大圆圈，静静地坐了一个晚上。圆圈中间，零零星星点着几根蜡烛，照着众人的脸上一个个肃穆悲伤的神情。

总该说点什么吧。姜夕尧拍拍屁股站起来，走到草坪中间。“今天晚上是我们最后一次全都聚在一起。我们中的很多人马上都要毕业了，或许，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找到机会一起干一件大事了。我想代表巴林村庄的每一位村民，谢谢你们每一个人，谢谢你们把自己置身险境，为那些不能说话的人发声。梅林山庄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你们的声音，九州的每一个人也都听到了你们的声音！巴林村庄的惨案还在继续，三皇子的恶行也还在继续。但是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在我们羽翼还没有丰满到可以保护自己的时候，我们还没有保护他人的能力”。

姜夕尧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即使我的心在滴血，我知道你们的心也在滴血，我也请求你们，明天不要去游行了。你们是这个大雍国最后的良心，所以你们首先要活着，要好好地活着，要精彩地活着！把你们的正义之心藏在心里，拿着苦萨学馆的毕业证明，一步一步去爬你们的山峰。等你们都成为各自领域的佼佼者，成为大雍国不可或缺的力量和支柱，你们的这份正义之心，将发出更大的光芒和热量。我们顶峰再见吧！谢谢大家！”

姜夕尧对着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半晌没有抬起身子。佟吾川忍不住从草地上爬起来，上前扶起她。更多的同学们都爬起来，走向她，抱着她，最后所有的同学都互相偎依在一起，抱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圆。不知道谁起了个头，一群人在夜色中轻轻地唱起了苦萨学馆的传统歌曲《别了，苦萨》：

别了，苦萨，我带着喜悦的眼泪匍匐在你脚下

岁月终将流逝，而你的生命恒昌

你温暖的怀抱，照亮我野蛮的生长

你温柔的注视下，我青春绽放

你是我的第二个家，赐予我灵魂的守望

别了苦萨，如今我已成长

你辛勤的大手，一寸一寸将我塑造

平等，博爱，公义，自强

你给了我勇敢的心，和珍贵的思想

又推我出海，送我远航

姜夕尧双手环抱着自己，似乎还可以感受到那天晚上来自其他学生的体温。他们一定都会好好的。可是自己呢？别人都可以不管这件事情了，她不可以！她的家人还被困在巴林山庄，叫她怎么有脸拿着苦萨学馆的毕业证，在大雍国京都找一个光鲜亮丽的工作，体面地活着？或许她应该回巴林村庄。她应该回去！她回去可以让更多的人了解到巴林村庄的真实情况，她可以在战火的第一线不断向京都府的各种秀场和书局发送最新的消息。而且，她学的水系法术，可以帮助取水、净水、烧水，在战火最旺的地方，一定也有她的用武之地。哪怕就是去送死，三皇子在巴林村杀了一个苦萨学馆的毕业生，这件事情也能引起更多人的愤怒了吧！

“砰砰“，两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姜夕尧的思路。

“夕尧，是我，吾川。”

“你怎么来了？”姜夕尧打开门，看着他。

“你快跟我来，今天教务发毕业生的榜单了，咱俩的名字没有在上面！”佟吾川拉起姜夕尧，就往放榜的地方跑去。

什么？怎么会这样？我们不是已经按照他们说的做了么？还要这么惩罚我们？

佟吾川拉着姜夕尧走进放榜处，围着的人群见是他们两人来了，自动让出一条道来，让他们两人走到跟前。看来，他们俩的名字不在榜单上这件事情，已经不少学生都看出来了。

姜夕尧一个一个名字的看过去，确认上面并没有自己的名字。她和佟吾川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

“走，我们去找珈兰院长说理去！”佟吾川拉着姜夕尧，往院长房间走去。

珈兰院长似乎也在等他们。她示意两位同学在门口稍等了片刻，等她处理完案头的公务文件，才让他们进来，在她书桌旁的一个小榻上坐下。

“你们俩的毕业证明，将会缓一段时间发放。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一年。”珈兰院长示意佟吾川不要说话，先听她把话说完。“让你们停止游行，是及时止损；暂停发放你们的毕业证明，是警示。你们俩是带头起事的，要是只要停止游行，就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那以后任何学生岂不是不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会一点顾忌都没有了？”

“院长，你停我的！你停两年、三年都行！但是姜夕尧不行啊！她没有毕业证明，就找不到工作，她就只能离开京都了！”佟吾川急了。他自己是梅林山庄大族子弟，虽然因为游行的事情跟家里人闹得很不愉快，但是在这京都亲朋遍地，没有毕业证明随便找个事情做做，一年两年的一晃就过去了。但是姜夕尧不行，找不到好工作，她就只能回去了！她的家在战火纷飞的巴林村庄！

姜夕尧苦笑一声。原以为自己还需要下一点决心才能回巴林村庄，原来这是留给自己的唯一一条死路啊。

“我知道，所以我会给你写一封推荐信，让你去卫笙法师的竞选团队。”珈兰院长笑着看向姜夕尧。

“卫笙法师？竞选？”卫笙法师乃水系派造诣极高的法师，他的引水净水术，可为一个五千人的难民营从数公里以外的水源地源源不断地供水。卫笙法师每年六个月在苦萨学馆教书，另外六个月则游历在大雍国的边境地区，为遇到的各种流民和处于灾情中的偏远村庄施法救灾。为此，他荣誉等身，多次受到白乔的接见和嘉奖。就算是上任火系派的庄主，也对他礼敬有加。

“是的。他昨天已经正式向长老会递交了辞呈，他也会参加今年的梅林山庄庄主选举。”珈兰院长说到。

什么？卫笙法师没有任何从政经验，背后也没有大族产业撑腰，他去凑什么热闹？

“你们说的对，三皇子在巴林村庄的屠村行动，梅林山庄的绝大多数普通民众并不支持。前夜白乔的表现大家也都看到了。他根本挡不住同唐的攻势。如果同唐上台，梅林山庄只怕就会毫不犹豫地再次出兵两山，为三皇子撑腰。”珈兰院长看着姜夕尧，“卫笙法师的竞选宣言就是阻止三皇子的屠村恶行，恢复两山地区的和平。他能阻止同唐的可能性很小，但是有了他站出来，说不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他竞选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让三皇子和当今陛下看到梅林山庄真正的民意。他的团队，正需要你这样的人。”

能留在京都，还能继续为自己的家人发声，竟有这么好的好事掉到自己头上吗？姜夕尧一时有点转不过弯，以为是到了绝处，想不到竟然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个，珈兰院长，您好事做到底，也给我写一份去卫笙法师那里的推荐信吧？”佟吾川突然一改之前差点就要暴跳的样子，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要跟珈兰院长也讨要一份邀请信。

珈兰院长也被他突然之间的变脸逗乐了，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只要卫笙法师能收下姜夕尧，还愁不能留下你嘛？姜夕尧就是你的推荐信了。要是卫笙法师不肯收姜夕尧，你也要自己过去吗？”

“这，”佟吾川被说中了心事，脸刷一下红到了耳根子。用手挠挠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

珈兰院长把两个突然变得别别扭扭的年轻人赶出了自己的房间，来到桌子前坐下。昨天上午的例会上，长老会先是确定了姜夕尧和佟吾川的处罚决定，接着又讨论了卫笙法师的辞职信。卫笙法师德高望重，他执意要走，苦萨学馆根本留不住人。而且他这样的人，又是秉持这样的立场，留在学馆中，才是真的要提心吊胆夜不能寐了。早早放走，让他自己折腾去吧。

珈兰院长要把姜夕尧推荐给卫笙法师的事情，也跟长老会报备了。她给出的理由是：姜夕尧回到巴林村庄，才是真的给苦萨学馆添麻烦。她在那种极端的环境里，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很难把控，很容易就会一次次把苦萨学馆也推到舆论的中心。而把姜夕尧留在京都这个权力斗争堆叠的名利场，让她的每次发声都在传音阁的严密监视和掌控下，再让她一次次去接触各种大族权贵的手段，甚至让她主动去学习和掌握这些弄权的手段，要不了多久，她再说什么话，自己都会在心理掂量几分，三思而后行了。

此时的珈兰院长，抿着茶，心思全在姜夕尧这个她最得意的学生身上。长老会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指示，就是要把她赶尽杀绝的。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她真的会回到巴林村庄，也真的会义无反顾地走向枪林弹雨。她真的会死！就算死之前发出了喊声，就算死之后让更多人看到了三皇子的恶行，但是她真的会死！就像殷初。自己为她指的这条路，她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而且，她还有第三条路，就是在这粘腻污龊的权力沼泽地中，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赤子之心，不被同化。一直带着这颗赤子之心，变大，变强。

姜夕尧，你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