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白府门口。门帘打开,里面弯腰走出来一个青年少妇。少妇脸看着也不过三十来岁,但是身着枣红的腊梅图案的长袍,头发一丝不乱地绾在脑后,还带着一个明黄色镶黑边的抹额,浑身上下泛着老气,从后面看,便像是四五十岁的老妪。少妇一下马车,就把身子又挺了挺,整个后背像是用尺子每天量着严厉训练过一样,笔直得找不到一丝窈窕的曲线。
白府门口这几天一直蹲着传音阁以及各大酒楼和街头秀的打听消息的团队,见到少妇来了,都纷纷围上来,一个接着一个问题地抛出来:“汉司使,白乔此次同台被同唐碾压,你怎么看?”“汉司使,听说您这次回来是要接替白乔去争庄主的位置的,可有此事?” “汉司使,楚氏酒楼传言,您已经开始独立会见有意向您捐款的商铺了,您有什么想说的吗?”这不苟言笑的少妇,正是梅林山庄的副庄主,梅林山庄女子教坊司司使,汉黎。
汉黎深吸一口气,这次被白乔召回京都,就知道又是来替他擦屁股的。京都这些东西,她是最不擅长应付了,十年前,她刚刚坐上副庄主的位子的时候,还有过一段时间的雄心壮志,也去梅林山庄的长老会小试了几次牛刀。结果,她的牛刀还没有近到长老会长老们的十丈之内,就被这一个个老油条滑腻腻地避开了。和华兰阁的结盟,没办成,西南国境线的入境难民,没拦住,枪支泛滥,也没管住。白乔交给她去长老会办的几件事情,一件比一件办砸。一两年之后,她干脆跟白乔请了长假,回京都郊区的教坊司继续做她的司使了。反正本来这个副庄主也就是个虚职,不过是当个庄主的便宜分身,做任何事情都只能代表庄主的意愿行事,比在教坊司管教女犯人还无趣。
此时,汉黎保持着双手在小腹前交握,转过身来,对着挤挤攘攘的这群人,做了一个安静下来的手势,勉强挤出了一个假笑,这个假笑极不自然令人发瘆,但是她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么多年,也没有哪个身边人敢提醒她。“我乃白庄主十年前任命的副庄主,我会一直支持白庄主的竞选。十年前我们赢了,这一次,也一定可以。”她说完没有理睬人群继续发出的各种问话,转身朝白府门里走去,心里想着:我刚刚应该没说错话吧。
白府书房,等待着她的是一个大阵仗。
白乔坐在厅首,布十三以及整个幕僚团队站在他的身后。左侧的客座首位,坐着大皇子身边办差的黄公公;右侧首位,则坐着长老会里水系派的首领查幂舒。黄公公那一侧,还坐着几个给白乔捐了巨款的商户,查长老这边,则坐了另外几位水系派比较有影响力的长老。围着这些贵客的,还站着黄公公带来的御医和白府自己的医师,传音阁的几位分析师,就连白夫人吉氏和白猎,也被叫过来了。
刚刚下人已经把汉黎在门口说的话传给了白乔听,所以白乔见到汉黎进来了,脸上的神情略有缓和,对着她点点头,示意她在查长老这一侧最后一个位子上坐下。
这一幕被一旁的黄公公落在眼里,轻轻地皱了皱眉头:是他让白乔把汉黎叫回来参加今天的会晤的,这隐藏的目的便是看一看汉黎有没有可能取代白乔,代表水系派参加今年的大选。可如今瞧着,这汉黎被白乔一个眼神就给安排得明明白白,恐怕是个扶不上墙的。不过,能听话,好拿捏,也算是个优点。
“我能理解诸位的心情,同台竞技的失败,我全权负责。但是我绝不会退出今年的庄主选举。如今选举流程已经进入了中程,此时换人,岂不是要把庄主之位拱手让给同唐?诸位不要被对手下了套了。”白乔勉强打起精神说到。
目前白乔并没有确定会输,大皇子这边便不会刻意跟他生了嫌隙,因此黄公公也不便出来挑这个头。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观察着房间里的每个人。
“首场同台竞技的失败,必然带来深远的影响。”还是鲍老先生忍不住先开口了,“白大人,不管您是决定自己接着竞选,还是推水系派另一个人出来,您都需要先出面,把这场失败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
查长老向鲍老先生投去一个欣赏的目光,附和道,“鲍老先生说的极是。那我们就先讨论一下究竟应该如何挽回吧。我会尽力协调长老会,调动水系派所有的资源全力配合。”
“慢着,”站在白乔左侧的吉氏下了很大的决心,突然出声。白乔刚把责任都担下来,大家便都急着去讨论下一步如何做,这便是要把白乔的全责给坐实了。“难道我们在讨论如何挽回损失之前,不需要先捋一捋这件事情的责任究竟都在谁吗?”
白乔也反应过来,是这么个道理。他示意吉氏继续说下去。吉氏得了丈夫的认可,继续说道,“白大人的确有责任,但是他容易犯困的毛病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在座的各位难道不比谁都清楚吗?文公公,姜檀香一直是你去领的,使用的时候要注意什么,有什么禁忌,百药园那边都没有说过吗?”
文公公突然被叫道,有点准备不足,但是也定定神,仔细斟酌着回答道,“百药园确实给过饮食禁忌,多是一些常见的食物,小人平时也都注意着的。千年老参可能影响姜檀香的效用这件事情,并未听百药园的医师们说过。”
压力给到百药园这边。黄公公转过头看着百药园来的这帮子人,为首的一个赶快拱手:“回各位大人,我们目前也并不清楚姜檀香失效的原因,可能是那株千年老参,可能是那碗驱寒汤中的别的成分,也可能,就是姜檀香本身作用时间长久,产生耐药性了。同台当天发生了很多突发的情况,已经超出了我们制作姜檀香的时候所需要考虑的范畴。”
姜檀香这回事说到这里就是本糊涂账了,吉氏也不好再继续指责百药园,她把目光转到布十三身上:“布十三,你们既然知道白大人身体欠恙,怎得最后那几天,天天都弄到半夜,不让白大人好好休息呢?如果不是得了风寒,想必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白乔皱了皱眉头,有点后悔让吉氏说话了。在外人面前指责自己的团队,只是为了撇清自己的责任,恐怕得不偿失吧?
布十三几次想张嘴说些什么,最后啥也没说。
书房里静了半晌,白乔开口:“这事不怪布十三。作为庄主,连续熬几个大夜,再正常不过了。”他轻轻嗓子,继续说,“我不会退出,因为我是水系打败同唐最好的选择。诸位与其有这个心思想着如何取代我,不如我们一起想想如何帮我走完这最后的路程。我们离胜利,只有最后一步!我需要传音阁的支持,需要你们商铺的支持,需要整个医疗团队的支持!”
白乔把脸转向黄公公,脸上是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大殿下经营百药园这么多年,肯定还有别的法子治这个毛病。你们有什么法子,尽可以用来!我和大殿下已经建立了这么紧密的合作关系,难道我们要在最重要的关头前功尽弃吗?”白乔的心里闪过好几个念头。这庄主之位他走得如此艰难,几乎灯枯油尽,按说这时候就如了这些人的愿下台来,岂不是轻松?可是现在让他放弃,他生出一百个不甘心。这十年来,他战战兢兢,殚精竭虑,不过是为了替陛下,还有替梅林山庄这些长老们,攫取利益,掩藏恶行。如果他赢得这场选举,又没有了连任的压力,下一个十年,他想为自己活一次!他为眼前这些人做那个台前的提前木偶舍弃了那么多,现在他还可以再舍弃自己的尊严,求他们,求他们帮自己连任。让他跪下来求都可以。过去十年,是这些人一次次逼自己下跪,这一次,是自己主动下跪,为自己和白家跪一个明天!
“嗯!”书房的角落里传来一身闷哼。白猎捂着胸口,额头冷汗涔涔。他弓着身子,扶着墙半跪着,浑身颤抖。疼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可以忍耐的范围。他今天被父亲唤进书房,一见到黄公公就在心里大叫不好。这几年蛊虫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和黄公公还有白乔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要是一会子,父亲大人又起了不臣之心,可怎么办。他下了决心,赶快让身边的侍从去房间里拿逍遥丸,自己则攥着拳头,紧张地盯着白乔。
“公子,您要的药取到了,”白猎的侍从从书房的侧门进来,就看到二公子痛得倒在地上,整个屋子的眼光都聚在他身上。他赶快扶着白猎吃下逍遥丸,白猎趁着药效还没有发挥完全,忍痛和各位宾客请了辞,匆匆离开了书房。吉夫人想要抬腿跟着去看看,想想还是制止了自己。
众人的心思回到当下,书房中来的几位大商铺主人还有传音阁的几位高级分析师也清楚了白乔的心思,看来是不能让白乔主动让位的了。他们互相对视了几下,并没有说话。转过头去看着黄公公。
黄公公盯着白乔,脸上全是杀气,盯得白乔心理发怵:我刚刚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
黄公公站起身:“白大人的话,老奴会带给大殿下的。老奴告退。”说着一甩袖子,带着一行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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