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韵阁内弥漫着一股诡异的静谧氛围。当姜梦露、苏瑶、与一众乐师、丫鬟仆役推门而入,大门随即“砰”地一声紧闭,仿佛与世隔绝。
所有窗扇都被严严实实地关上,没有半点缝隙透入阳光。仅有的微弱余光,来自阁顶那块曾用于白昼采光的彩绘玻璃,但在此刻,却显得黯淡无光。地上摆放的小瓷灯散发出幽黄的灯影,悄然浮动在木柱与墙面上,如梦如幻,仿佛捕捉不到具体形体的记忆。
众人脚步轻盈,唯恐惊扰这座沉睡的空间。姜梦露身先行跨过高高的门槛,未回头。她面容依旧清冷淡然,只是目光在昏暗中扫过角落,仿佛预感某事。
没多久,一道带着讽刺的低语自一隅传来:
“又是小小姐你惹的祸?”
声音不高,却清晰可闻,那句“小小姐”听来倒像讽刺而非尊称,“成天鬼鬼祟祟的,真是够巧的。”
姜梦露未做回应,只是淡淡看了柳慧一眼,随后又把目光移向木柱那边,不带一丝波澜。
苏瑶吃惊转身,语气不满:“你别乱说!梦露从不惹事,是你满嘴胡扯!”
柳慧轻蔑地挑眉:“我不过是说实话,小小姐忽来忽去,且每次外面有人进来……”
话音未落,一道冷冷的声音猛然打断,打得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闭嘴!”
话虽不大,却让所有人瞬间噤声。
阁主款款自走出,身影宛如从阴影中浮现。她目光如炬,虽柔和,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
“现在不是吵嘴的时候。如果不是我先出来,你们怕是要吵得阁上那位‘客人’都听见了吧?”
“客人”二字一出,众人皆色变,空气仿佛一瞬静默。
阁主扫视一周,沉声道:
“接到命令,所有人立即上二楼贵宾室。那位客人已派随从前来待命。别再低声猜测或做出嚣张举动,免得让鸿韵阁丢了颜面,明白了吗?”
众人齐齐低头,肃然不敢出声。
于是,乐师、丫鬟、佣仆、管理人等人陆续排成队伍,跬步而上通往二楼的木梯。步伐虽轻,然蹑声而上,却不至于全无声响,仿佛旧阁的呼吸伴随着他们的脚步。
当队伍行至楼层中央,一位衣着深沉、气度庄严的女子早已立于等候。她未言一句,仅与阁主对视一瞬,随后领众开放一间深闭的房门。
人群依次进入,一进房门,门便“噔”一声从内牢牢锁上。
姜梦露和苏瑶并列位于队尾,彼此面面相觑。苏瑶的脸上写满惊讶与不安,她记得这间房几个月前来清扫时的冷冽气息——当时虽无说明其主,却能闻到淡淡沉沉的沉香,气氛异于阁中其它房间。
苏瑶低声嘀咕:“求求别让我们进去……”
但早已无人听闻,因为所有人早已屏气静听。
乐师与仆从有序步入室内,步伐谦和细碎。楼上依旧回荡着小瓷灯摇曳的光与透着余温的静,仿佛跨入了一场无声的梦境。
鸿韵阁的乐伎与侍从队伍整齐列队步入那间屋子,脚步紧凑,每一步都贴近前者,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声响缓慢而有节奏,虽不至于完全寂静,却也安然无声。屋内仍有陶制油灯微弱的燃烧声,温柔地映衬着这一份静谧。
姜梦露与苏瑶行于队尾,仿佛有意让其他人先行入室,一来不欲引人注目,二来则是因心中那股尚未散去的异样情绪,正悄然从屋中渗透而出。
待最后一人踏入室内,那名身着深色紧身衣物的随从女子便无声地将门关上。但那一声门扇与门框相撞的闷响,却奇异地在众人心头回荡不息。
那声音——不仅仅是门扇合上的声响,更似一堵无形的墙壁,隔绝了这间屋子与整个鸿沙城。无船声,无浪声,甚至连那常年吹拂的海风也仿佛被阻于门外,一切都如同被搬移至另一个无名的世界。
在场众人纷纷躬身行礼,随后低下眼帘望向地面,无一人敢抬眼环视,不知是出于礼节,还是因心头莫名的忐忑与错愕所致。
屋内并无他人现身,唯有一排自面朝码头的窗边延展至屋内尽头的精美屏风。丝绸所制的屏面绣有隐约花影,贴合于雕花木架之上,纹理雅致而不张扬,却显露出与访客截然不同的地位与威势。
无人知晓屏风后藏着何人,甚至连一丝风动与呼吸之音也难以察觉。
屋中光线极其微弱,仅有些微阳光透过天顶的小窗洒落而下,无法照亮全室。角落中摆放的小盏灯便成了唯一的光源,那微光在众人面上轻轻颤动,有的神情安然,有的眉宇藏忧,却无一人敢发出声响。
姜梦露的心跳却快得异常,仿佛有某种预兆正在悄悄低语。她下意识紧握衣袖,袖中正藏着一张今晨方才收到的小纸条,被细心收好,连一角都未曾折损。
‘赐姓’
她在心中默念,那个词的意义正逐渐清晰,尽管她尚未敢断言。她不禁想起今晨在大静寺亭中,钟离辰勋说过的话。
就在此刻,屏风前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那是女子的嗓音——温柔、得体,却沉稳有力,令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她的方向。
“我家主子正在寻找一件遗失之物。”随从女子声音清晰地说道,“若有人拾得并归还,必将获得一张数额合理的银票作为奖赏。”
“银票”二字甫一出口,屋内原本的静默顿时被一阵低低的惊呼所打破。
“银票?”有乐伎喃喃出声,嗓音有些沙哑。
“真的……是银票吗?”另一人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在鸿韵阁的岁月中,她们所接触的大多不过是铜钱,偶尔运气好,或能得些许银锭作为赏赐。而“银票”——那却是另一个世界的物什,是下层百姓终其一生也难得一见的奢望。
唯有北城的高官权贵与上层商贾,才有资格使用银票,或知晓其兑换之道。
窃窃私语逐渐响起,虽刻意压抑,却如香气穿帘,悄然弥漫全室。姜梦露仍未出声,只是微微垂下头,指尖缓缓握紧袖口,随即又轻轻松开,连她自己也未察觉。
一切……确实开始了。并非只是寻找某件失物,而是某种可能撼动整个城池的征兆。
正当室内气氛似将重归静默时,一道语声适时响起,语气温和而不失礼数。
“敢问,那件东西……究竟为何物?”
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众人耳中。是一位中年女乐伎鼓起勇气,恭敬发问。
深衣随从微微颔首,语调平稳而坚定:
“是一张纸。”
话音未落,房内顿时哗然。
“一张纸?”
“竟然值得用银票做赏?”
“究竟是什么样的纸,竟能价值连城……”
窃语接连不断,几位乐伎开始左右探问:
“有人捡到了吗?”
“我可什么都没见到……”
“要是我捡到,早就交出来了,哪会藏在身上添麻烦!”
“对啊,有银票啊。”
“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众声杂陈,或兴奋,或贪婪,令屋内气氛偏离原本的宁静。
随从女子与角落中一名男子对视片刻,旋即提高音量,虽响亮却不失礼貌:
“请务必如实归还。”
她话锋一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若事后查明……有人故意隐瞒——”
话未说完,一道平和却坚定的声音插入其中:
“是小女捡到的。”
此声不疾不徐,语调平淡,却字字分明,响于耳畔。
宛若一滴墨坠入平静湖面,众人瞬间齐齐望向声源。
姜梦露站在队尾,面色平静,双眸中却透着笃定的光芒。
尽管喧哗声顿止,有些人眼中却难掩复杂情绪。
站在中排的柳慧微微瞥了姜梦露一眼,那一眼虽无言,却意味深长——她再度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无论是否本意,皆无法否认。
然而柳慧依旧守礼,只是略微抿唇,按捺情绪。
苏瑶则睁大了眼,下意识轻轻拉了拉姜梦露的袖子,却未出声,只在心中震惊地念着:
*“梦露姐姐……从未对我说过……”*
屏风之后,那位藏身帘内之人,嘴角浮现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她微微前倾,似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随从女子向前一步,右手轻轻一引:
“这位姑娘,请随我来。”
姜梦露缓缓迈步,稳稳走出,每一步皆落在众人注视之下。她立于长屏之前,姿态不卑不亢,眼神不低也不挑衅。
随从见她立定,便提高些许音量宣布:
“诸位可以离开了。”
尽管许多人心中好奇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但见那声音与随从的态度,无人敢违。
屋内渐归平静,众人低头行礼,陆续肃然退出。
苏瑶频频回望姜梦露,神情满是忧虑,直至随最后一批人离去。
大门缓缓关上。
寂静与幽暗再次降临,仿佛帘幕将这一切重重掩盖。
屋中仅余微光灯影与细微呼吸,一道声音随即自屏风后传来:
“你是从哪里捡到?”
那声音不高,却明显是一位女子,听来似与姜梦露年岁相仿,或稍长几岁。
姜梦露微微一顿。她原以为,藏身其后的应是年长者,或是高官贵胄身边之人。
但这声音却出乎她的意料。
温和、笃定,又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敏锐观察。
这是姜梦露第一次与帘后之人直接对话,不再透过随从传话。
——而她命运中的某些事物,似乎也将由此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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